是狐玉殿下在外面練習吹奏人類的樂曲

 

不似夏日風過林梢的摩娑低響迴盪在雪地枯林間的筱笛聲更加直接。喧鬧而吵雜,隱約透露出寂寞小狐我啊喜歡這個聲音

屋內的孩子盤腿坐在桌邊一手執筆一手壓紙面對眼前的字帖分神對自己說道

 

又是年初新生時

黑褐枯枝之上點綴殘雪老雪之下顯露出黃綠新葉高聳紅柱撐起華美精緻的蒼瓦飛簷迴廊順著清甜晨霧糾纏蜿蜒書房的門無視寒春料峭的風而左右大張。山中的溫度不比略早回暖的京城,但屋內的孩子卻只穿著山吹色的小短袍跏趺而座的光潔裸足藏在柔軟的寬褲布料中

 

「小狐丸殿下專注」同與孩子面對面落席的是一名面貌俊逸嗓音卻很沙啞的少年,他正襟端坐在對席,眉頭緊蹙嚴厲斥喝著被敬稱為殿下的大孩子

 

「啊對不起狐野擁有蓬鬆銀白長髮的小狐丸放下手中筆管,老實道歉細長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紙面上半乾的墨跡這是他在今日課上抄寫下來的詩歌也是面前嚴厲長輩教授的課業內容

 

與山上的狐狸眷族不同身為稻荷山山主宇迦之神唯一具有刀格的血脈小狐丸注定要在不久後入世下山,進入人間聽說他的父神曾與前來求助相槌的人類刀匠三条宗近締結七年之約

七年後他會被刀匠獻給人間的天皇所以父神才讓曾入世歷練多次的左右隨侍狐野與狐玉嚴格教導他,各種關於人間與宮廷的事

 

今天狐野教導的,便是當代傳唱的詩歌

「那麼,最後針對今日這首紀友則的離別歌,請殿下說明自身的想法。」

 

「唔小狐我啊,特別喜歡最後這邊…『初雖相別兩道首終將行迴再相逢』。」雪白長睫半掩猩猩緋色的明亮雙眸小狐丸一面思索一面仔細地解釋著,「比起難捨難分的哀傷道別,這首離別詩豁達又瀟灑,感覺很好。」

 

「豁達瀟灑嗎?嗯…」狐野轉動著狐耳若有所思,凝視著眼前半大不小的孩子,原先緊蹙的眉頭稍微放鬆,「願殿下始終保有如此這般的天真之情。」

 

「…什麼啊?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誇獎。」小狐丸不甚滿意地哼聲,卻還是重新正襟危坐,遞出手中歌帖。作為交換,身為講師的狐野也將手書的字帖交給小狐丸,到此為止,今朝的日課便算完成。

 

「殿下稍後要往後山,與狐玉殿下相會嗎?」狐野立起膝頭起身時小狐丸機伶地上前攙扶明明相對而坐時面貌有些相似的兩人在起身後顯出截然不同的差別

面容童稚未消的小狐丸四肢柔軟而修長,身形頗為壯實,舉手投足頗為俐落。長開的眉目之間輕輕暈染著潮水般濕潤屬於少年的天真笑意

 

反觀少年樣貌的狐野不但身量單薄,長年微蹙的眉頭似有愁苦不經意散發出抑鬱蒼老的氣息。起身行走時能發現他左右足印有些許深淺之差右足微跛行動不便,僅有一雙黑檀色的雙眸幽微地閃爍著光。

 

「是,他現在吹的,應該就是等一下要教授小狐我的曲子吧。」歡快的大孩子走出門外聆聽仍未休止的笛音,無奈抱怨道,「這聽起來,也是離別曲吧。真是的,你們今天約好的嗎?」

 

「生離死別,即為人生。殿下日後自然會懂。」狐野走出書房門,瞇起微挑的眼,輕輕一哂,「三日月殿下明天就上山來了,別玩得太過,要…」

 

「知道的要複習功課小狐銘記」小狐丸煞有其事地作揖應答,打斷導師接下來可想而知的無數次叮嚀,並且轉身慎重地沿著長而光滑的木廊滑動離去。雖然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無奈他背後早已露出玩性的蓬鬆尾巴出賣了他雪白狐尾上面一點稚氣的鬱金色雜毛在空中搖晃

 

狐野看著小狐丸的迅捷的背影輕嘆後卻又低低笑著從反方向離去。一只鶯鳥掠過簷外帶雪的枝頭,抖落的殘冬噴濺在狐狸足跡經過的地方,融化成點點映春的水珠。

 

 

相傳宇迦之御魂神與兄長大年神行經稻荷山愛上此處三山之勢對山野間一片蓊鬱的山林更是情有獨鍾於是在當年的初午之日降靈此處成為稻荷山之主

 

人魂對於稻荷神的祈願與信仰那都是之後的事了唯一不變的是山主的狐子狐孫們從不曾錯過這一年一度的熱鬧慶典

 

從子夜開始眾狐們以左右狐使為首入殿向山主請安進貢附近諸山頭的神靈們紛紛前來拜訪各家自釀的酒水一杯接著一杯喝上一輪後眾神靈才開始吃菜酒酣耳熱之時怎麼可能沒有歌舞就這麼開懷至天亮醉瘋狂舞卻仍意猶未盡的眾狐會轉至後山山林繼續玩耍狂歡作為主神的宇迦神則丟下醉臥在殿內的客人與僕從們,去往人類為他築起的稻荷大社繼續接受初午參詣

 

聽說身經百戰的稻荷神千百年來不曾醉酒身為他最疼愛的子狐之一,年少的小狐丸毫無懸念地也是隻海量的小狐狸。酒宴上的參與者喜歡纏著他喝酒,對他來說因酒醉而糗態百出的族人與客人也是歡愉慶典的一部份

 

然而再歡樂都比不上笙歌玩樂後,能與上山参詣的人類刀匠及他的刀靈見面

 

來自人類京城內的三条刀匠,總在每年初午破曉前帶著他最傑出的作品同時也是初鑄成便凝成完整刀魂的三日月沿著後山眾狐相迎的稻荷小路前來一聚

 

聽說三日月是刀匠鍛造出小狐丸後受到與山主共槌的啟發而隨之鍛造的最高傑作

曾有同樣自城裡來的神靈在酒宴上向他細細描述三日月初成於天明前最闃暗的一刻當時自刀體內散發出的璀璨靈光甚至能被錯認為破曉時分的旭日朝陽

小狐丸一面取笑對方過度誇張的吹噓讚詠一面卻拼命往客人的杯中添酒催促對方多說點

刀是人的產物人是七情六慾的結成同時擁有神格與刀格的小狐丸遇到與他的刀靈玩伴相關之事時往往流露出膚淺卻誠摯的天真之情

 

對此,宇迦之神曾試圖告誡過他,要更加平等看待萬物生靈,最後卻笑嘆一聲作罷。說到底,儘管個頭長得快些,小狐丸也只是一隻年幼的小狐狸。

 

天將亮而未亮之時,以通報之名行看熱鬧之實的眾狐們,簇擁著他們迫不及待的年少殿下,沿著被縹色天光籠罩的西之殿簷廊,浩浩蕩蕩來到正殿。已在殿中向山主問過好的年幼刀靈轉過身來,精準找到眾人之中最為熟悉的身影。

 

「兄長大人!」

「三日月殿下。」

 

當那雙盛裝盈盈月光的眼眸落定視線,燦爛笑容便在小巧精緻的臉上綻放,宛若月下曇華,又似朝露。小狐丸身後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子狐們興奮低笑,卻又不得不隨著刀靈的趨近而向後退散──儘管年幼,然而鋒芒未歛。畢竟是刀,一如高懸天邊、美而森冷的三日月。

 

同年而生的兩刀笑著互相擁抱相較於少年的小狐丸刀靈三日月還是童子樣貌玲瓏身軀穿著寶藍色水干過肩直髮以稻穗般的金色繩結固定在身後雪白小臉上有微粉紅暈極為可愛

小狐丸忍不住將矮自己一個頭的刀靈兄弟抱在懷裡用下巴蹭了蹭惹得小小刀靈直發笑

 

「三日月,你怎麼還是小小的,跟去年一樣?」小狐丸打趣說道。

「是兄長大人成長得太快了,明年就會變成大狐丸了嗎?」三日月以袖掩笑,抬起頭打量個頭又抽高的半神兄弟,只露出咪咪彎起的笑眼。

 

「哈哈、刀當然還是越大的越好!」絲毫不以為意的少年拉起對方的手,拋下一眾隨侍向外跑,「三日月,跟我來。」

 

與人類刀匠一同目送兩個孩子跑遠坐在主位上的宇迦神淺淺一笑

「這是最後一年了,真捨不得。」

 

「小狐想必是可愛的孩子。」刀匠輕嘆,「萬幸多虧殿下是言出必行的稻荷神呢。」

 

「哈、狐玉和狐野都很不樂意。」宇迦神看向一旁舉起酒壺為自己倒酒的心腹侍從,「但是小狐丸更像刀多些,對自己的命運頗為自得。」

 

「唔、三日月的話我可不清楚,姑且是讓他學習人間的事了。」刀匠困擾地苦笑道,「鍛出有靈的刀,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教才好。」

「呵呵…興許日後你還會鍛出更多呢。」神祇勾起意味深沉的微笑,將盃中酒一飲而盡,「然而你的三日月,更像是天上來的東西。」

 

這是小狐丸留在稻荷山上的第六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個年頭明年他將下山先是暫時棲宿在刀匠處準備獻上事宜然後在重要慶典上被進獻入宮徹底成為人間的刀

成為人間的刀意味著放棄神格以刀格過活此後隨天意造化不再是稻荷的眷屬

 

獨自從天上降臨人間受困於人間就像是輝夜姬一般的命運吧

三条的刀匠回想起自己的父親日前提醒自己的獻上事宜雖然他能感受到整座稻荷山上捨不得小狐丸離去的心情──更何況他還要考慮三日月的心情──但這是一把最初就是為了獻上而鍛造的刀他不認為事到如今再來改變約定有何意義終歸是無計可施只能順其自然

 

喝完午日的祝酒刀匠起身告辭

「該叫小狐丸和三日月來目送你」稻荷神站在薄霧籠罩的山門前笑道「都不知道瘋玩到哪裡去了

「不必不必我自己回去就好」依照慣例直到荼靡花開才是小小刀靈三日月回家的日子刀匠不甚為意擺擺手提起燈籠時卻見霧裡冒出的倆個身影,「哦喲!」

 

「父親大人您要下山了嗎」小狐丸與三日月一前一後跑來兩人手腕上卻多了條突兀的紅色繩線

 

「哎呀、這是」宇迦神瞇起眼。

「三日月學習了人類繫在刀鞘上裝飾的繩結,我讓他繫在我的腕上給我看。」小狐丸興致勃勃地挽起袖口,舉起兩人相繫的手。

「那又怎麼把彼此繫到一起了?」人類刀匠打趣道。

「我覺得不難,便禮尚往來一番」小狐丸得意地看向三日月小小的刀靈似乎覺得在大神面前如此有些失禮稍微將兩人相繫的手腕藏往身後卻被宇迦神一掌托住

 

「宇迦殿下?」

「紅色好看。」再次瞇起狐狸般含笑的狹長雙眼,稻荷山的山主似有所感,笑嘆道,「很配你們。」

 

原先還有些拘謹的刀靈看看並無微詞的山主再轉頭看向小狐丸對方回以毫無陰霾的淺笑

 

事隔千年後三日月宗近偶爾都還會想起當時稻荷大神的神情口吻也許當時身為神明的祂早已暗知其後即將發生的事

 

關於稻荷山的關於人間的還有關於他與小狐丸的,那段看似身不由己、卻又彷彿水到渠成般的,命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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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京與某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