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的吻】
潑啦一聲伴隨著跳出水面的肥美香魚,拉起釣竿的少年綻開燦然笑容。
只見他不慌不忙捏住魚尾,將生猛有力的大魚摔暈在船板上,再從容裝入魚簍中。站在船頭操作漁船方向的老翁見狀點頭,似乎對少年逐漸熟練的手法技巧極為滿意。
近海的鳥群極多,結隊悠划過天際。少年收拾後抬頭看向即將大亮的天際,又給了老翁一些碎銅板,然後在船舟近岸時輕巧一躍,拎著魚簍疾行而去。
他奔走的速度極快,在杳無人跡的鄉村野道上快得幾乎不像是人。一路奔掠過比叡山山腳,路上漸漸多了人跡後,少年才放慢腳步,俐落地鑽入市集之中。
今日路上有不少參拜的人,攤販和行人都比平常日子多上許多,頗為熱鬧。
屋簷下放置鮮蔬水果的板車旁,一位年邁的婆婆開朗地喊著,「宗近家的小少爺,過來這邊。」
少年聞言走向她,一面笑著打招呼,一面任由婆婆為他挑菜,「今天要多做幾個菜,婆婆多給我些。」
「呵呵、今天有客人啊?」
「不,是我兄長大人,今天開始會來住上一陣子。」少年笑咪咪地說道。
婆婆聞言一愣。
她從刀匠入住三重野時便開始賣菜給他們家,雙方極為熟悉。這些年來刀匠的幾個孩子和徒弟都已陸續自立門戶,如今唯一跟在身邊的只有這機伶的小徒弟,實在沒聽說還有其他徒弟。…嘛、或許是他人所托的徒子徒孫吧。
婆婆將新鮮的蔬菜包好給少年,又將一枝開滿鮮黃蠟梅的花枝塞進他懷裡,「給你,特別的招待喲。」
「謝謝婆婆。」少年笑著接過花,付了菜錢離去。
經過城下街道時,路上穿著狩衣或水干裝束的人明顯變多,路上更多了牛車行伍。他俐落避開幾個正要入宮的車隊,打算循著最快的路回家,卻忽然在行人之中,瞥見一襲赤色水干的熟悉身影。
「啊!」少年忍不住驚呼,尚未及出聲叫喚,那人似也有所感應,回過身來,露出紅玉般明豔的雙眸。
對方先是從容地瞇起眼,隨即彎起慣笑的眼角。只聞他含笑輕喚少年的名字,那身影已然向其奔去。
小狐丸是孤身一人走路下山的。告別他的父神與稻荷山上的眾狐後,他甚至沒有更換掩人耳目的行旅裝束,便身著一襲便裝來到了人間。
宇迦神平常也會帶他到此世走動,是以他對人情世故並不陌生。對於卸下神格,以刀身作為此世依憑這件事,他倒也一無所懼。或許就像稻荷神所說,這樣的脾氣是像刀多一些。
思忖著日後將進入宮中生活,他經過城下時不禁放慢腳步觀察正準備進宮的行伍,幾頭較為敏感的牛與馬也許是察覺他的氣息,稍微躁動起來。小狐丸正覺得無趣,打算離開時,便巧遇歸途之上的刀靈兄弟。
「真虧我認得出你來。」並肩走回刀爐的路上,小狐丸打趣地看著已經是少年模樣的三日月。對於一年不見的三日月竟然已經長成健朗少年這件事,他心中除了驚喜,還感到些許不可思議,「三日月明明身為刀靈,成長速度卻像人類童子般,一夕間便從幼芽長成大樹了。」
「說是大樹太誇張了吧,怎麼看還是兄長大人比較年長的模樣呢。」三日月不滿地說道,「明明我們是同年而生的。」
「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比起刀器,狐狸的生長變化自然會比較明顯。」小狐丸捏著自己尖細的下巴笑道,「不過也到此為止,今後我這小狐便是刀之小狐了。」
「那麼刀之小狐,不久後應該也能和我一起鑄刀了吧!」三日月開懷極了,「父親大人一定也會教你鑄刀的,到時候我們也來相槌吧。」
「無礙的話,自然是樂意之至。」小狐丸語帶保留地提醒道,「只是不久後,小狐我應該就要入宮了喲。」
「…我知道。前幾日宮中的人來過,已經向父親大人說過獻刀的大致章程了。」原本還興高采烈的少年沉下臉,「秋日時,父親大人將讓你入宮。如今已是初春,時間過得太快了。」
「哈哈、刀的時間很漫長喲!我們都還會有很漫長的時間。」小狐丸安撫道,「終歸會有相聚的一日。」
「…」三日月仍默然不語。
儘管從出生開始就分隔兩地,與他刀出同爐的小狐丸卻彷彿是他身體的一部份似地。雖然不是時刻黏膩在一起,但三日月也未曾想過會有見不到面的一天。
心中明白小狐丸來到此世的目的,並非長久停留於三条,甚至他被打造出來的初衷本來就是為了入宮,但他仍希望獻上的日子永遠不要到來。
──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在與他爭搶著小狐丸。
「三日月?」
「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我和兄長大人永不分離呢?」
「…世上無不散的筵席喔,三日月。」小狐丸停下腳步,勾起三日月懷中的梅枝,輕輕摘下一朵明黃的蠟梅,將它別在三日月鬢髮邊,「就算刀的生命比花更漫長、比人更漫長,但緣分卻有定數,無法強求。」
「…你剛剛明明還說,總有一天會相聚的。」三日月蹙著眉頭抱怨,「若有辦法能如願以償的話,我會去做。」
「啊啦、這可真是難倒小狐我了呢。」小狐丸伸出指頭揉開少年鬧彆扭的眉頭,試著開朗回應,隨後才凝視著悶悶不樂的三日月,若有所感地嘆道,「且珍惜刀鋒吧。」
「珍惜刀鋒?」
「是、就以刀鋒來許願吧,許願能夠累積你我之間的緣分。」
「好。…雖然可能會遇到困難,不過我會去做的。」三日月神色稍霽,「這樣很有刀的風格。」
「哈哈!如此又開心了,三日月真的很喜歡刀呢。」
「我是刀匠的孩子嘛。」
前方就是三条的刀爐了,小狐丸牽起兄弟的手往前走。他對這個人間還沒有什麼感情,但卻充滿憧憬。刀也好、人也好,光是看著就如此有趣,令人充滿期待。
那年的春日天氣很好,風調雨順,小狐丸在夏時學會如何鑄刀,農民則在秋日迎來豐收,伴隨著一片和樂豐足的氣氛,作為獻禮,人神共槌的太刀小狐丸即將入宮。
「小狐丸,你在哪裡?」三日月穿過庭院,沿著路徑快步走向白川,只見川邊佇立一道身著山吹色衣衫的高大身影,一隻小小的綠頭翠鳥棲停在他肩上,正是他在尋找的人。
「怎麼了?這麼開心的樣子?」看著迎面小跑過來的三日月,小狐丸瞇起愛笑的眼睛,「爹爹一定是對你施了什麼術法吧,前幾天還始終悶悶不樂,現在已經沒事了。」
「才不是呢。」三日月輕咳兩聲,催促著對方移動,「跟我回去吧,父親大人有事情在找我們。」
兩人來到始終不滅的刀爐,一踏入屋內,就能明顯感受到內外溫差之劇烈,越向裡面走越是熾熱,小狐丸大概也猜出所為何事了,索性褪去外衫,攏起雪白長髮紮至腦後。
刀匠站在爐前,目光炯炯地看著兩人,爐火投映出來的光與影將他籠罩其中。他拿起手中的半成品,遞給小狐丸。
「這是…」小狐丸困惑地接過熟悉的刀,仔細打量。
「這是當年鑄造小狐時餘留下來的鋼,你們一起完成它吧。」刀匠點頭,將爐前的位置空出來,「把你們從我這裡所學的東西都拿出來。」
小狐丸恍然大悟,轉而看向面色倔強的三日月,「三日月,你啊…」
「動手吧。」三日月早也褪去外衫,紮起長髮,拿起刀槌催促小狐丸。
「好。」
出身於政治之家的宗近,一直到壯年的時候才因緣際會,開始投身鍛造鐵器。
當年因為政治因素被流放至南方的鄉野時,他早已不年輕了。對於回歸京城故里之事已並不抱任何希望,在打算忘棄前塵、客死異鄉的心態下,他拜入當地有名的刀匠門下,沒想到竟就此開創他的第二人生。
相較於始終不甚順暢的仕途,宗近的鍛冶事業頗為如意,甚至在回京打造出小狐之後,幾乎可說得上是平步青雲。
不但屢屢鍛造出好刀,早先收下的幾個門徒也都很爭氣。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受到稻荷神的眷顧吧,早已垂垂老矣的刀匠如今面對刀爐,仍不曾興起『到此足矣』之感。
明明早該是安享天年的歲數,他一個人獨居在這三重野,身邊只有刀靈三日月的陪伴,竟又斷斷續續打造出許多好刀。源源不絕的豐沛情感總是會從刀裡流洩出來,從火裡流洩出來,令他對鍛刀此事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完成最後磨刀手續後,端詳著眼前集三人之力完成的這把太刀,刀匠佈滿皺紋的臉上掛起滿足的笑容,「真是一把好刀,哈哈,甚好甚好。」
他如此說,然而站在他身側的兩個孩子,卻各自不語,若有所思。
「還不夠好。」三日月悶悶說道,「好的刀,應該會有刀靈才對。」
「三日月…」小狐丸則是滿臉無奈,「無論好不好,刀靈都不是易得的。」
「就像五条的鶴丸那樣的。」三日月似乎仍有不甘。
「哈哈、傻孩子。」刀匠將刀身展現在小狐丸面前,詢問道,「小狐丸覺得呢?」
「我嗎?嗯…這刀有點像我。」小狐丸捏著下巴想了想,「爹爹先前也打造了好幾振小狐丸的影子對吧?」
「是,在人間沒有影子的話,可是很不方便的喲。」刀匠點點頭,將刀遞給小狐丸,「你來為它取個名字吧。」
「唔…」小狐丸仔細端詳刀身,又看向三日月,「那就叫做『小狐』吧。」
「咦!」
「小狐我把名字分給它了,三日月你可要好好珍惜喲,當成小狐我的一部分來珍惜吧。」看著一時之間錯愕到忘了鬧彆扭的兄弟,達到目的的小狐丸將刀收入白鞘之中,遞給尚有些不滿的三日月,「知道了嗎?」
「…知道了。」
「哈哈哈哈!」在一旁看著兩人的刀匠忍不住笑起來,「甚好甚好。」
新刀鑄成的隔天,小狐丸便準備啟程離去。
天色仍然黯淡的清晨,只有三日月一襲正裝,站在門口送別。
也許是這位刀靈大人的怨氣太重,平常總尾隨在小狐丸身邊的鳥兒與花草樹靈全都跑得不見蹤影,令被送別的人特別無奈,「來,這是我寫的詩,回信就等到我入宮後,讓小翠送來吧。小翠啊、就是平常喜歡站在我肩上那一隻…」
「我知道。」三日月接過綁著信箋的摺扇,指腹撫過扇骨後,才仔細收進袖口。
小狐丸低頭看向三日月繫在腰間的佩刀,又伸手梳理他繫上繩結、整理柔順的長髮,溫柔寬慰著,「別悶悶不樂了,早點打起精神來吧,三日月。」
「明明就是餞別了,還不准我難過。」三日月低聲埋怨著。
「『終將行迴再相逢』,你會繼續許願的吧?」小狐丸捧起三日月低垂的臉,苦笑道,「小狐我啊,要是思念三日月時,就會去看天上的三日月喲,所以不會難過。」
「…真不公平。」三日月凝視著小狐丸,忽然說道,「那麼作為餞別,兄長大人,你可以親吻我的臉嗎?」
「嗯?」
「我聽屏風的物靈說過,對於心愛的對象,可以親吻臉。」
「屏風的物靈到底都教了你些什麼啊…」小狐丸似笑非笑地嘀咕著,指腹輕輕撫過三日月微紅的眼角,「心愛的對象嗎…既然如此,你可別掛著眼淚喲。」
真是糟糕,事到如今才突然覺得捨不得…小狐丸將手探入三日月柔順冰涼的頭髮裡,低頭將唇輕輕按在他柔軟的臉頰上。
那裡如今帶著微涼的氣息,將他的唇也染濕,「小狐的三日月哭了,今天晚上可是會下雨的。」
「這才不是三日月的眼淚呢。」
三日月喃喃說著,一面皺起眉頭,反手扣住小狐丸捧著自己的雙手,踮起腳尖將唇瓣印送在對方唇上。
他們的第一個吻,是清晨未消的露水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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