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嘯【四】
結束輕傷的手入後,燭台切光忠依照交代淨身沐浴,換上鍛刀服,隨即跟隨嬌小的刀匠式神亦步亦趨地進入鍛刀房。
刀房內爐火仍熾,但爐前之人已然結束鍛治,正專心跪坐擦拭手中刀器。
「小狐丸殿下。」燭台切光忠上前。
儘管已在鍛刀房內不眠不休鍛刀數日,但小狐丸看來依舊從容,一來因為本丸內的鍛刀更多仰賴審神者自身的靈力與鍛刀資源,不若千年前真正意味上的鍛刀;二來鍛刀過程還多了不少刀匠式神協助,基本上會消耗鍛刀者本身靈力的部分極少,若真要說,不如說是運氣更為重要。
「燭台切殿下,接下來就要麻煩你了。鍛刀符的運使方式,相信大俱利伽羅已經教導過您了吧。」
「理論上是學會了。」燭台切苦笑道,「您手上的刀,莫非是壓切長谷部?」
「嘛…不完全是。」小狐丸目光掃過手中的一振,輕巧一笑,「只有得到主上的承認與許可,才能成為這座本丸的刀劍男士。就我所知,主上目前應該不打算擁有一振以上的相同刀劍吧。」
「原來如此。那麼,這振,呃、刀器將會被如何處置呢?」
「嗯?」小狐丸向眼前之人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眼,「會被以刀解的形式,送離這座本丸。大俱利伽羅沒有告知您嗎?」
燭台切光忠聞言笑道,「啊啊…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呢。」
「是,這座本丸的刀劍男士們,大多是像您這般由主君透過鍛刀符、再藉由我們付喪神的靈力召喚所得,另一部分則是同樣藉由刀劍男子在戰場上拾取受到召喚的刀魂,再讓主君認可而成,像大俱利伽羅那樣。」
「咦?小伽羅不是從鍛刀爐來的嗎?」燭台切光忠略感驚訝。
「並非如此。他是被三日月殿下在戰場上召回,原本我們也打算循著相同的方法將您召回,卻沒想到最後是由大俱利伽羅運使鍛刀符將您召喚出來的呢。」
「啊!有勞諸位費心了,不勝感謝。」想起初次在本丸與眾刀見面時的混亂場景,燭台切忍不住苦笑。
「呵,說到底還是要感謝主上的機緣,在下與三日月殿下都很樂在其中喔。燭台切殿下,對於初次得到的、這副人的軀體還滿意嗎?」
「啊啊,雖然也曾經作為付喪神存在於人世,但真正得到活生生的軀體還是頭一遭呢。不但會受傷流血、也會疼痛,非常有趣…啊、不過受傷這件事,果然不太好吧?」
「是,雖然可以在主上靈力許可的範圍內,利用封刀符自由轉換人身與刀身的型態,不過畢竟是擬似人類的軀體,還請殿下不要過度破壞,以免造成無法挽回的狀態。」
「嗯?封刀符,不是出陣時用來安置拾獲刀魂所使用的、暫時性封咒嗎?」
「是這個道理無誤。」小狐丸點點頭,「不過特殊情況下,封刀符可以用在自己身上,雖然會造成極度重傷,但能承受一次致命性狙擊。請謹記,只有一擊喔!多來一次可是連主上也莫可奈何。」
「…那張符有這樣的用法?」燭台切光忠若有所思,「若在戰場上使用此法後,會對這具軀體上造成什麼情況?」
「嗯、殿下也是歷經過實戰的刀,或許不難想像,我等若是受到極度重傷,就會像人類一樣,暫時造成斷肢的狀況。雖然經由主上手入後可以恢復,但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就算拚命一擊,也不能保證一擊中的。誠如先前所說,多來一次是會斷刀的,還請燭台切殿下慎重運用各種戰術,必要時認輸撤退也是一種明智戰略。」
「我了解,多虧小狐丸殿下的說明,謝謝。」燭台切正色道謝。
「別客氣。」小狐丸將刀遞交給刀匠式神,輕輕彎起狐狸般的笑眼,「嘛…與自身有關的事,還是知道得多一些比較好,雖然某人可能只是想善盡保護的責任,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咦?」華美的太刀瞬間一愣。
「哈、沒什麼,那麼燭台切殿下,能否允許小狐我在一旁參觀,作為您初次運使鍛刀符的見證人呢?」
「當然,還請小狐丸殿下不吝指教。」
儘管鍛鑄新刀對於運使鍛刀符的刀劍男子而言並不吃力,但召喚出哪一振刀劍卻不是區區刀魂可以控制。
根據小狐丸的說明,這座本丸最初都是由他和三日月輪流鍛刀。
不同於狐狸的有求必應,最初就連靈力充沛的三日月宗近都在鍛刀上遭遇極大挫折。可見鍛刀儘管只是靠運氣,那也得先有運氣。何況召喚像數珠丸恒次這般在歷史洪流之中深潛沉眠的刀魂,除了需要審神者自身的雄厚實力之外,也許還要依靠虛無縹緲的緣分。
在燭台切光忠第十三次調整鍛刀符上的資源數量,並且確認即將見底的資源庫不足以再鍛一刀時,終於忍不住說道,「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沒有什麼新手運。」
「哈哈!沒事沒事!」小狐丸對著刀匠式神說道,「資源要見底了,暫時先這樣吧。」
忽然,本丸明顯地一波震盪,靈力較弱的刀匠式神們顛顛倒倒摔落至一旁,本丸內的刀劍男子皆是一驚。
「小狐丸殿下。」燭台切光忠蹲身扶起持刀的式神們,與小狐丸確認鍛刀房的出入狀態。
「嗯!走!」猜測或許是主上心神波動所致,兩人迅速離開已然解除出入禁制的鍛刀房,憑藉震盪來源,持刀與一眾刀劍男子匯流直奔玄關。
「主上!」
隨同機動較高的短刀們最早追上震盪中心的審神者虛影,本丸的刀劍男士迎回幾乎全隊傷重的第二部隊。
鳥居下的傳送地點一陣血腥味撲鼻,粟田口的短刀們在看清三日月和大俱利伽羅背上失去意識的兄長們時雖極力克制,卻仍不免騷動,「藥研哥!一期哥!」
「全員手入。」較早抵達現場的笑面青江立刻指揮短刀搬運力竭的同伴進入靠近玄關的第一手入室,「欸、歌仙,請你召集第三、第四部隊遠征,收集手入資源。」
「三日月!」鼻尖充斥著令人不安的氣味,小狐丸急忙奔向傳送陣中、卸下同伴後才開始搖搖晃晃的身影旁,「你們遭遇檢非違使了。」
「哎呀,是小狐丸,好久不見啊!」三日月眨眨眼,隨即瞇起彎彎的笑眼,任由數日不見的兄弟攙扶自己。嚴格說起來他應該是傷勢最輕的人,但並不介意受到兄弟的關切。
人群之中,燭台切光忠同樣找到蹲踞在地上、任由短刀們揹走藥研藤四郎後、正與上前攙扶的和泉守兼定交談的熟悉身影。
「小伽羅!」燭台切快步上前,赫然發現大俱利伽羅的左前臂皆盡消失,「你的手…你用了封刀咒!」
「…啊啊。」大俱利伽羅視線冷淡地掃過滿臉憂怒的燭台切光忠,撇過頭去用尚存的右臂召喚出覆命卷軸。
「你…!」
「哇!爺!大俱利伽羅!」本丸主人探視過加州清光與傷重的藤四郎三人後,宛若幽靈殘影般顏色黯淡地衝到同樣狼狽的打刀與太刀面前,想撲上三日月衣袖懺悔,卻被太刀一個閃身躲過。
「哈哈哈!爺爺我身上都是敵人的鮮血,衝撞到主上就不好囉。」三日月半臥在小狐丸臂彎之中,優雅一笑,「不知道主上數日鍛刀的結果,是否有召喚到心心念念的數珠丸殿下呢?」
「這、我很抱歉。」出陣前任性而趾高氣昂的本丸主人,如今垂頭喪氣地摀著原本就無法窺視的面容,「都是我輕率的陣前指示所致,就算沒有新刀也沒關係,你們都平安就萬事大吉了。」
「是嗎?這樣就放棄還真是可惜呢…嗯…畢竟是同為天下五劍的同伴,也許我等自檢非違使手中奪還的兩振新同伴,也比之不及吧。」三日月微哂,側頭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隊長。
「…髭切、膝丸。」大俱利伽羅伸出浸滿血汙後已然風乾的暗褐色右手,面無表情地遞上覆命卷軸。他連攙扶自己的人已從和泉守兼定換成燭台切光忠也毫無所覺,顯見緊繃的意識已然接近臨界點。
「這、大俱利伽羅!我真的很抱歉!你們快去手入吧!」
「呀咧呀咧,卻不知道還有沒有剩下足夠的資源供給手入呢,真是傷腦筋?」
三日月宗近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眼見本丸主人幾乎羞愧地要把頭給埋進卷軸裡,渾身髒污卻神采奕奕的太刀才有出了一口惡氣的痛快感。
小狐丸在一旁並不阻止,直到自家兄弟開心了,才從審神者身上摳出最後一塊加速手入速度的幫忙券遞給燭台切光忠,催促他丟下仍不斷道歉的主上、趕緊將不知不覺已陷入昏迷狀態的大俱利伽羅送進手入室。
「嘛、既然主上已經深刻反省過,待手入結束之後,再來最後一鍛吧。」
「就算你這麼說,也不一定就…」
「嗯?您說什麼?」
「不不不、我都靠你了啊!請爺務必要!務必!」
「哈哈哈!」三日月看著自家主君老實賣乖的頭頂,颯爽大笑。
「三日月殿下,小狐丸殿下,今劍已經往手入室準備去了,我來幫忙吧!」還穿著下田用雨鞋的薙刀岩融自屋內匆匆奔來,毫不嫌棄滿身污血髒濕的狼狽兄弟,一把將人揹上。
「岩融殿下,請你稍後直接加入第四部隊出陣!」
「知道囉!」隨著遠方傳來歌仙的點召,高大的薙刀風風火火地往手入室直奔。
最初只是一片黑暗。
後來,他才輾轉聽聞關東地震的消息,其後再沒有其它。
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無從知曉,因為他只是一振再也派不上用場的、過時的戰刀。
當時的他,躺在放置自身本體的刀盒中,看著身邊已然沉睡多年的貞宗短刀,最終深刻理解到,這是個再也不需要刀的時代,這時代充滿更多他也力有未逮的無奈。
如果時光能夠重來,他想要只是身為一柄刀。他想要在戰火之中出生、在殺戮之中消亡。他想要沒有魂魄,忘卻所有。
那麼,他就不會有這些無從排解的憤怒與疼痛,不會感受到如今掌心中無謂的溫暖。
大俱利伽羅睜開眼睛,視線停留在自己放置於被上的左臂。原本應該連接前臂與左掌的位置如今空無一物,卻彷彿留有餘溫,甚至隱隱作痛。視線往上,他與一只金色單眸對上。
「伽羅。」
燭台切光忠也看著與他相同的位置,兩人不發一語,直到大俱利伽羅撇開頭,任憑過大的移動牽動周身遍佈大小傷口,「嘶。」
「你別亂動。」燭台切光忠一反常態地面無表情,卻仍將手中溫熱的毛巾輕巧覆在大俱利伽羅臉上。他必須要咬著牙根,才能控制自己不要發出舒適的呻吟。
這裡是另外開設的第二手入室,身上的血衣都已經被除去,髒污也被擦洗。他躺在被墊上,蓋著被單,空氣中散發出淺淡藥草香、與隱約仍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只有失去左臂的地方依舊纏著封刀符,空蕩蕩搭在蒼白被單上,身邊坐著絲毫看不出破綻但明顯快要氣瘋的燭台切光忠。
他當然會生氣,燭台切光忠就是這樣的刀,大俱利伽羅心想,但他一點都不願意承受對方的怒氣。
「手入資源不夠,第三和第四部隊已經去收集資源了。」
「啊啊…鍛刀鍛得太過頭了吧。」
「這裡。」燭台切光忠看著纏繞符咒的斷肢處說,「因為怕影響到符咒效力,所以我沒什麼消毒到,會難受嗎?」
「…光忠,我沒事。」
「你的碎片…左臂、都放在這邊的盒子裡。主上說,只要湊足資源,很快就會完好如初了。」
「光忠,去休息吧。」
「…大俱利伽羅,你沒有想要對我說的話嗎?」
「…」他思索片刻,低垂著視線說道,「我很抱歉。」
「…你學會了。以前在政宗公那邊,我教你的、人類會做的事。無關是非對錯,若是…」
「啊,若是想修復關係,就要道歉。」
兩人相彷的金眸在空氣中互不相讓地交集,燭台切光忠握住手中逐漸轉涼的毛巾,卻管不住咄咄逼人的語氣。在意料之內的主題中,獲得意料之外的回應,讓他充塞胸口的怒意也愈加高漲,「不要道歉,因為你一點都不覺得抱歉。你根本沒想過,這麼做會有人擔心嗎?」
大俱利伽羅別開臉,「我要用什麼方法作戰,由我自己決定。」
「出陣不是一個人的事,你沒有必要逞強到這種程度。偶爾和隊友並肩,也是一種戰法。」
「我一個人就夠了。」他克制自己閉上眼,變相拒絕再談論更多。
果不其然,看似平靜實則心潮洶湧的太刀蹭地起身。
就是這樣,到此為止。
為了不要口出惡言、為了不要讓關係難堪,他會離開現場,將彼此的情緒交給時間。如此一來,等到下一次見面,等導彼此脾氣都過了,一切就可以恢復如初。
這也是當年燭台切光忠教導過他的,人類之間的禮儀。
大俱利伽羅緊閉雙眼,不斷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不要翻舊帳。
他轉身側躺,將臉半埋在枕頭裡,讓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裂開的傷口上。
忽然,一道重量冷不防自他身後抱住他的肩頭。大俱利伽羅一僵,卻沒有掙扎。
燭台切光忠沒有走,他跪坐在他枕邊,緊抱著他的肩頭,睫毛末梢輕輕抵在他頸脖後方,連同呼吸和心跳,默默傳遞至他耳中。
「…光忠,放開…」喉頭的乾渴令他聲音沙啞,但埋在他頸後的熱度卻更加苦澀模糊,「不要再這樣使用封刀咒,算我求你。」
為何要做到這種程度,他的心頭瞬間湧起一股不合時宜的困惑。
如果可以,這一切他都不想經歷。
他想要單純身為一把刀,不會用言語刺傷他人的一把刀,不會被任何人牽腸掛肚的一把刀,不會再被任何耐心與溫柔撥撩的一把刀;數百年前曾經體會過的失落感,再再提醒他這些都只是對方友好的關照。兩人之間的情感若是超過負荷,足以沉澱激情的只剩時間。
但若得不到心之所嚮,與其讓他應允承諾,還不如斷臂封刀。
「…」大俱利伽羅一語不發,沒有回應這項要求。他在手入資源湊足之前再次陷入疲倦的沉睡,於是錯過了滴落在頸肩上的眼淚。
是日凌晨,傳聞湊足手入資源與最後一鍛材料的審神者,再度召請傷癒的三日月宗近進入鍛刀房,順利在時之政府公告的期限將盡之時,召出需要費時十小時鍛造的刀劍男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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