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之願】
三日月在喧雜的鳥鳴啁啾聲中猛然驚醒,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藤架下,一只粉蝶悠悠晃晃自他眼前掠過。
「醒啦。」
「這是哪裡…」陌生人的聲音。
「竟然還睡傻了。」
聽聞對方不客氣的言語,三日月撫著額頭不悅地撐坐起身。
忽然,當他意識到自己頰邊短髮,前塵往事一一湧上心頭。垂眸看向腰間配刀,曾經形影不離的『小狐丸』已然不再,如今那裡只有自己的本體『三日月』。
三日月抬起頭,發現聲音的主人正坐在身側不遠處,用筆直的目光打量自己。
他的身形高大,手腳修長,膚色極為淺淡,面頰精緻宛若精靈。
默默起身,發現他們正共棲於巨大花棚之下,周身被許多刀器圍繞。對方身上停滿色彩繽紛的蝴蝶,紫花垂落在雪白直髮上,只有與刀光同色的眸子蘊含肅殺。
「我…」
「三日月宗近,這裡是足利將軍府邸,藤宴。」
「你…」
「骨喰藤四郎。」面無表情的美人忽爾勾唇一笑,周身氣氛隨之變化,「請多指教。」
多虧他的新同僚說明,三日月逐漸明白自身如今處境。
距離他為小狐丸恪擋天雷至今,已過將近四百年。他如今不在天皇院落,而是身在武士所建的將軍府邸。現任當權的將軍足利義輝,是個愛刀如癡的武人;而自己美若天仙的同僚,骨喰藤四郎,則是將軍慣常配戴的愛刀。
「同僚?這意味著我要工作嗎?」三日月不免好奇,「你說將軍也看得見刀靈?」
「是。不過殿下除了我,幾乎不配其它刀。」骨喰看著三日月,「就算你願意工作,應該也沒什麼機會吧。」
「但是我有俸祿可以領。」三日月掩唇一笑,「似乎還不錯。」
「…你和你外貌看起來的樣子,不太相襯呢。」骨喰總算回過味來,「可別對殿下失禮。」
「哈哈!」三日月頷首行禮,優雅一笑,「還請多多關照。」
將軍府內有許多寶刀,擁有刀靈的名刀也不少。然而刀靈並不總是清醒,許多刀就如同先前的三日月一般沉睡著,而三日月對於其他沉睡的刀靈也不特別熱衷,只對藤花下的美人充滿興味。
「骨喰殿下,竟是一把脇差?」三日月驚愕地看著骨喰藤四郎的本體刀。
刀靈的身形模樣,通常與刀體息息相關。
三日月身為不曾磨上的禮刀,在太刀之中算得上修長,而骨喰雖然容貌秀美,刀靈身量卻高過身為太刀的自己,實在無法理解他的本體為何是一柄脇差。
「呵…」骨喰似乎把這樣的反應當成一種恭維,輕笑著解釋,「我在磨上前曾是一柄薙刀,後來征戰時斷了,就磨成脇差使用,如今倒也無礙。」
「…原來如此。」往昔隨同刀匠居住於刀爐,三日月對於鑄刀修繕之事並不陌生。但感概之餘,三日月同時也理解到自己沉睡這幾百年間,人心世事的變化。
在過往,薙刀僅是僧人強身健體、雲遊時用來自保的刀具,但骨喰身為薙刀,卻是銳不可擋、令人會用到斷刃後,還磨成脇差繼續使用的利器。
比起出生太平盛世的皇宮禮刀,因應爭戰而生的刀不能同日而喻,隨著人與時代的變化,刀的價值已經改變。
但是那又與我何干呢?三日月心想著,他甚至沒有想過,在那之後還能夠重新甦醒過來。
「骨喰殿下,還記得刀身改變之前的事情嗎?」
「…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不甚清楚。不過我如今還是薙刀模樣,想來也很奇怪,或許是龍王的庇佑吧。」
貫常無表情的刀靈看向自己刀身上所雕刻的俱利伽羅龍王像,彷彿若有所思,「當時與我一同磨上的,還有同為薙刀的藤四郎兄弟,不過他如今並不在這座府裡。」
「殿下也曾有長伴左右的刀靈兄弟嗎?」三日月心頭一動,無意識撫上頰邊鬢髮,「你們都是武士的戰刀嗎?全部都歷經了戰爭嗎?」
「我有很多兄弟,大部分的確都上了戰場,其中擁有刀靈的刀也不少。」
「畢竟我們就是為此存在的。啊、不過他們大多都是短刀就是了,不到持主窮途末路的話,應該是派不上用場。」
「粟田口、善鑄短刀的流派嗎?真是有趣…」三日月率直地點頭,「有機會的話,真希望也能見見你的兄弟。」
「您似乎很在意戰爭的事。」骨喰微哂,看著眼前端莊優美的宮廷太刀,反問,「三日月殿下,出過刀嗎?」
「…我許過願,為了再見到我的兄長小狐丸,不會輕易出刀。」三日月輕攏短髮,一面回憶一面說道,「上一次出刀時,我失去佩刀和長髮。」
「以刀身許願嗎,那麼你見到你的兄長了?」
難怪他會一直摸自己的頭髮。人類在疼痛的時候,也會保護自己的傷處。紫灰色眼眸一瞬不轉地凝視著面前比自己早生百年的刀,卻沒有說破。
刀應該是不會痛的。
三日月這樣的刀,不像刀,反而像是人類一般。骨喰心想,真像人類。
光是為了自己的事情,就已耗盡心神,顧不得其他。
「是。」三日月皺起眉頭,「但是我,還想再見見他。」
「以刀身許願的事情我不清楚,不過尋找寶刀的話,或許人類可以幫得上忙吧。」
骨喰想了想,指著主屋之外,以長廊連接的木造舞台。
「武士們平時有演繹能劇的習慣,演出時會邀請家族及友人觀賞。你把你們的事情寫成曲目,我可以請求殿下讓人演出。有人傳唱的話,你的兄弟有一天就能夠聽見吧。」
「…若有辦法能如願以償,我就會去做。」三日月感激地凝視眼前的新友人,傾身拜禮,「骨喰殿下,謝謝你,諸事勞煩了。」
「小事罷了。」骨喰輕哂,「叫我骨喰就可以了。」
相較於數百年前在皇居度過的日子,在將軍府的時光過的飛快。三日月心想,他所編寫的小鍛冶宗近的故事,如今已傳唱民間朝野,大受歡迎。
看得見刀靈的足利將軍本人,是個豪爽又不失細膩的武人。他武藝精湛,不但善於用刀,而且還愛刀如癡,不但給刀靈俸祿,還允許他們每十五天可以出府遊玩。
將軍所在的二条御所坐落於市區,四百年後繁華熱鬧的模樣更勝以往。三日月有時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獨自品味物是人非的滋味;有時也偕同骨喰出遊,開開眼界湊湊熱鬧。
有的時候,他會一個人佇立在地,遙望稻荷山的方向。
「既然這麼在意,為什麼不上山看一看?」將近初午日的大清早,街道上充滿前往稻荷大社祈福的人們,看著又在凝視這些路人的三日月宗近,骨喰忍不住問道,「雖然不近,但以你我的腳程,其實也沒有那麼遠。」
「…我沉睡了四百年,」三日月沉默半晌,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小狐丸,是否真的無事了。」
「顧慮太多,真不像你的作風。」骨喰不以為然,「單刀直入才像是你會做的事。」
「哈、多謝誇獎。」
早已習慣同僚直言不諱的說話方式,三日月掩面一笑,「你看看這些要去參拜的人,他們都已經會唱小鍛冶了吧。說不定在上山的路上,也會隨口哼兩句呢。」
「將軍也很喜歡這齣戲。」骨喰看向路上行人,「說不定你在稻荷山上的兄弟,也已經聽過他自己的故事了。」
三日月斂起笑容,「那麼、如果小狐丸沒事,為什麼他不來見我?」
「…」骨喰閉上嘴,心中閃過無數種關於這個問題的可能。偏偏就算是他,也無法將這些可能說出來,最後他只好問,「如果他一直不來見你,你便不見他了嗎?」
「怎麼會,我也是可以上山去見他的。」三日月再次彎起眼角,「可是他為什麼不來見我呢?」
想起足利將軍第一次看完小鍛冶後,笑著說『雖然不能成、倒也有趣』的評論,再看看回頭繼續觀視參拜人潮的三日月宗近,骨喰默默感嘆,「…戀愛中的刀,還真是不可理喻。」
一如骨喰所說,三日月也覺得自己很不可理喻。
明明單刀直入才是自己的作風,但只要遇到小狐丸的事情,他彷彿就會變得那麼一點不像自己。他有些賭氣,更覺得害怕,是否刀的一生真的如此漫長,緣分卻很短暫,面對時間的長河,他首次感到無措。
夜闌人靜,他看著天邊高掛的三日月,反覆思量著骨喰無意間問的話。
藤四郎的刀並不認識小狐丸,所以他必定不瞭解,小狐丸是絕對不可能、不想見到三日月的!
唯一的可能,只有他並無法前來相見的選項。
刀靈看似隨意自由,但事實上限制極多,若無刀的持主知曉其存在、並且給予認可,他們甚至無法在人間顯露形影。
當年刀匠宗近允許他在京都四周遊晃,所以他能到近海去釣魚;在皇居內,他與小狐丸則僅能置身於各自刀殿,連書信都要託付翠鳥。
刀靈雖然貴為物靈之尊,但影響刀的要素仍然很多,他甚至不知道小狐丸是否順利保住本體,畢竟足利將軍派人出去也未曾尋獲。
叫做小狐丸的刀不少,但三日月的小狐丸就只有稻荷山上的那一振。
三日月撫摸著自身本體,再看著窗外孤懸的新月,最後握住刀身,「還是去看看吧。」
離天亮還有數個時辰,好夢正酣的街道上鮮有人跡,即便有人無意間與夜奔而出的刀靈擦肩而過,所見也只有肉眼追之不及的殘影。
三日月一路向南飛奔,沿著數百年前多次前往的稻荷小徑。
筱笛與鼓聲點點,紅彤彤的狐火夾道,狐狸們的私語在空氣中繚繞。
看吶,是刀匠宗近與他的刀,快點去通報。
那是酒的香氣與神明笑語浸潤整座稻荷山的初午,往昔此夜,他早已置身小狐丸所居的北殿。那裏仍會燈火通明,映照小狐丸含笑聽他說話的臉。
三日月速度極快,不知何時卻已停下腳步,他孤身佇立在冰冷山徑上,小徑荒涼,不復過往。殘破的野徑斷斷續續,在荒煙蔓草中蜿蜒向前,見證當年一期一會的盛宴。
秘林中古木參天,野草與人齊高,記憶的舊道上,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破碎的鳥居碎石,突出於地面,三日月帳然所失地呆站了一會兒。
濃密的林蔭將他籠罩於其中,黎明前的黑暗裡,連蟲子都已安睡。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準備狐狸們最愛吃的炸豆皮。但是,他能做得和父親大人一樣好嗎?再往前,就已經沒有路了。
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地站在原處,直到林中傳來悠悠龍笛聲。三日月認出那是大神座下使者的笛聲,隨即一朵狐火憑空燃起,向他飄來。
那不是小狐丸的狐火。
三日月欲言又止,伸出手,掌心朝上盛住火焰,狐火轉瞬即逝,剩下一截紅繩繫成的結,留在他掌心上。
似曾相識的物品。三日月瞇起眼,握住柔軟的織品,直到天亮。當晨星與月共隱時,他才將紅繩放入袖中,轉身離去。
那一年,京都的二條御所並不平靜。再次受到屬下背叛的人類將軍手持愛刀,親自將護衛著他的侍刀隨從驅離,獨自面對熊熊烈火的居所,與那個時代的不義之人。
後世傳聞,足利的劍豪將軍在最後一役中與政敵酣戰數日,用盡殿中名刀,最終被紙門夾殺。
三日月覺得荒謬,真正好的刀,只消一揮,便能分辨所砍之物是不是草包;草包們以眾敵寡,最後還要杜撰許多荒謬笑話。
那之後,他沒有再見過骨喰藤四郎。三日月便如此懷抱著一刀不出的願望,看遍人世政權的暗湧與興衰。
一百年過去了,三百年過去了,數不盡的歲月過去,他始終保持著清醒,未曾睡去。物換星移,人心變遷,刀從歷史的舞台上退下,然後又再次從實用品、變為神秘的古裝飾品。
他見過很多人、很多刀,有時開懷大笑,有時感概著世事難料。人間的事情光是看著便如此有趣,三日月開始覺得這樣也很好。
直到有一天,自稱時之政府的人類團體找上他,期望他能為守護人類的歷史出一份心力。
「哈哈哈!人類的歷史,由刀來出力守護嗎?」三日月撫髀大笑,面對眼前掩頭遮臉的人魂代表,毫不客氣地問道,「那麼、會有俸祿嗎?」
「俸祿是一定會有的,這裡是我們提出的企畫案和建議契約書。當然,殿下若是有所疑慮,也可以提出來。」
話音微弱的人魂將文書遞向三日月,畢恭畢敬地游說道,「殿下貴為天下五劍之首,堪為眾刀靈表範。請務必積極考慮我們的要求,時之政府需要您!」
「哈哈哈,表範什麼的也太誇張了。」三日月掩起臉,露出笑瞇瞇的眉眼,「不過、倒也好久沒有人類說過需要我啦!」
「以人的說法,我就只是一振老爺爺呢。」他拿起企劃案閱讀過後,將契約書推回去,誤以為這是拒絕之意的人魂,慌張地伏首大喊,「三日月殿下!拜託你!」
「別急別急,爺爺我只有一個條件,你且先聽著。若是做得到,再論其他不遲。」三日月將企畫書翻到刀帳那一頁,指著自己刀帳旁空著的號碼,說道,「如果你們能派人到稻荷大神座前,說服他們讓傳說之刀,流派三条的小狐丸殿下,也參加的話。」
*
轉眼又是初午,小狐丸在一片推搡中不耐煩地清醒過來。原先壓在他胸口與臉上作怪的子狐們,立刻笑著一哄而散。
他也懶得去教訓那些調皮的小搗蛋鬼,而是獨自坐在梅樹下。
溫煦陽光將他的毛髮與身體都曬得暖烘烘的,春日尚且冷冽的風吹拂他的尾巴。小狐丸看著一路遠遠跑向林裡,邊玩邊笑鬧的小傢伙們,釋懷地彎起眼角。
一年又過去了,但願今年也是安泰豐收的一年。
「小狐丸殿下。」稻荷大神座前的使者站在走廊上,出聲叫喚。他手中捧著一疊衣衫衣飾,身後跟著一抹弱小人魂。
「狐玉殿下。」小狐丸立刻化作人形,一骨碌站起身,在對方的示意下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衣物,「有客人?」
雙方各自見禮後,狐玉拿出一紙合約書,向小狐丸傳達神祇的吩咐,「這是殿下給您的餞別禮物,要請您與這位先生一起下山,找三日月殿下還債吧。」
「還債?」小狐丸錯愕地看向合約書,再看看狐玉身後的人魂,明明是掩頭掩面的模樣,卻彷彿看得見對方樂不可支的表情,「我可以去找三日月了?」
「這是您的刀。」狐玉將繫著鈴鐺的靈刀,放到小狐丸手捧的衣物上,彎起笑眼,「欠債不還可是很恐怖的,更何況是感情債。那位殿下比起您,還要更像執著的狐狸啊!」
就這樣,小狐丸換上正裝,跟著時之政府的人魂代表下了山,又在政府機構上了幾日課程,補足他這幾百年來對俗務世事理解上的不足。
當他總算來到名為本丸的居所前叩門時,敏銳聽聞前來應門的腳步聲,不知道為何竟是滿心忐忑。
「小狐丸殿下。」明明還是白日,本丸大門內相迎而來的伊人眼中,卻盛滿如水的月光。當三日月那聲熟悉又陌生的稱喚響起,櫻吹如雪拂過兩人臉面,小狐丸忍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張臂擁住最愛的三日月。
嚴雪終將消融,時序已是春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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