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罐

有人說，愛是一趟旅程。

當你啟程前往某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地方。

「多謝關照，歡迎再來！」

掀開暖廉的瞬間，店內溫暖的橘黃光映照在稍嫌冷清的街頭。充滿人情味的招呼聲從店內傳來、送走門邊的年輕夫婦，殿後的丈夫笑著向屋內再次揮手致謝，與門外等待的妻子雙雙離去。

　　今晚並非周末，接近晚餐結束時段的此刻，路上人潮並不多。腰上繫著圍裙的少年送走最後一組客人，看了一下冷清筆直的街道盡頭，然後轉身將門上暖廉取下，順手熄滅門邊的招牌燈光。

早一步下班的廚房人員已經換下工作服，從後門繞了出來，兩廂照面時對方抿起一抹淺笑，彼此客氣道別。少年拿著暖廉入屋放置，打算去員工休息室取稍早新買的拖把，進門時無意間聽見未關嚴實的門縫內，流洩出其他員工交談的聲音。

「她還那麼年輕漂亮，有幾個人追也是正常吧！」

「問題是街口酒鋪的小兒子，年紀可沒有比她兒子大上幾歲。」

「對對對！來的時候一直霸佔著吧檯的位置，吃得超~久！」

「八百屋的少老闆還不是…」

門應聲大開，砰地撞在牆上，少年面無表情地走進室內。兩名外場的工讀生先是呆愣地看向他，隨後露出若無其事的尷尬笑容，匆匆下班離去。

少年抓起角落放置的新拖把，撕開塑膠封套，不發一語地提起水桶再度走回店面。外場其實已經被清潔過了，椅子也被確實地倒扣在擦拭過的桌面上，少年將盛滿泡沫水的塑膠桶放在餐廳一角，開始從門口用力拖起地板。整個外場只有偶爾拖把碰撞到桌腳的悶聲，直到拉門的聲音再度響起，一道清脆明亮的聲音對著少年說道，「咦？怎麼剩你一個人在拖地，這麼晚啦？」

少年抬起頭，看了一眼進門來的女子的臉，轉身將拖把浸入水桶內清洗。襯著水聲，尚未變音的聲線冷硬而含糊回應道，「拖好了，我要回去了。」

「放著等等我再收拾吧，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去車站。」少年脫下圍裙便往門口走去，絲毫沒有理會女子蹙起的眉梢與染上不悅的臉，「樂！」

「樂。」忽然一道聲音打斷兩人，穿著圍裙的老人從裡面走出來，「我陪他去車站，妳進去吃飯吧。」

「爸爸！」

「外公。」

兩張眼角眉梢頗為相似的臉同時露出稍霽的表情，互看一眼，算是同意老人的安排。

「老媽，」少年尾隨著老人身影離去前，在門口一頓，頭也不回地說道，「下周見。」

▽

默數著電車壓過鐵軌時發出的規律聲響，視線放在車門上長型窗戶的反射燈光，模糊不清的廣播預告著即將到站的事實，少年瞇起眼睛，在車門打開後走入人群中。

新的住處離車站不遠，沿路還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高級住宅區的寧靜與安全感，截然不同於上車前樸實又充滿活力的老街區。

彷彿走入另一個世界的少年逐漸聚攏起眉間醞釀的怒意，歸家的腳步迅速而有力。他按下門戶安檢的電子鎖密碼、掠過警衛並點頭致意、穿越中庭後搭上電梯。當他拿出鑰匙正要打開家門那瞬間，手機震動的聲響卻像是一道擭住怒氣的手般，輕巧地制止了少年的每個大動作。

「…外公？啊，到家了。…正要進門，真的，你聽，我在開門了。」少年單手旋開門鎖，低聲溫馴地回應電話的另一端，「啊…我知道了，我會的…好、晚安。」

掛掉電話後深吸一口氣，少年將鞋子放入玄關的鞋櫃裡。

走進客廳時燈火明亮，房子的另一個主人坐在雙人沙發上，腿上覆蓋著列印出來的報表，桌上還有幾份文件，與少年面容有幾分相仿的男人皺著眉，似乎仍傷神於公事之中，連眼神都未抬起。

「想晚歸就應該要打電話說一聲，已經超過你的門禁時間了。」男人盯著文件，沉聲道。

「…老媽最近交了新朋友。」少年站在沙發前不遠處，不自覺地蜷曲起右手五指。

「…他被介紹給你認識了？」男人從文件中抬起頭來，端詳著自己介於年幼與年少之間的兒子。

「沒…只是幾個關係不錯的…」少年頓時詞窮，不解地看著表情毫無波瀾的父親，像在看一個難以理解的外星人。心中的煩躁感與無由來的憤怒再度升起，他的聲量頓時也高昂起來，「是我在問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的想法呢？」男人凝視少年半晌，似乎考慮著什麼，最後卻是將視線收回手中的報表上，顯示出已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的冷漠態度。

「什麼我的想法！老媽跟別人交往，甚至之後結婚也沒關係嗎？」

「…樂，那是你的母親，卻已經不是我的什麼人了。」男人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與手中的開始比對，原先語氣中壓抑的不耐也開始明顯地透露出來，「收拾完就去睡吧，少拿這種事煩我。」

少年佇立在原處，徒勞無功地瞪視著開始繼續投入工作的男人，但男人就像是感官受損似地不再理會他，甚至也不像過去那般被他不馴的態度所激怒。最後，他攢緊深陷入掌的五指、快步穿越走廊回到自己的臥室。當厚重房門被甩上的瞬間，巨大聲響在整個空間爆裂。

「嘖！」男人拿筆的手用力往紙上戳出一道墨漬，抬起頭看向天花板上的燈具，發洩似地嘆息，隨即伸手默默關掉連接警衛室的傳呼器。

他可不想再繼續聽鄰居的抱怨。

▽

用力深吸一口氣，八乙女樂在感覺到似乎被什麼人一腳輕蹭在臉上的時候倏然醒來。一大清早的知覺──特別是喝過頭後的早晨──總是特別遲鈍，懷中抱的並不是自己床上的枕頭，而是相較之下某種堅硬卻帶著溫度的…腳。

腳？

仔細一看，這的確是一隻形狀好看、充滿彈性、肌肉分布勻稱、還略帶麥色的、男人的…腳。

光裸的腳。

    八乙女樂震驚之餘挪移身體，卻沒想到自己就躺在床鋪邊緣，於是便毫無懸念地摔了下去，連帶也將身上的薄被捲到地上，露出腳的主人同樣光裸的下半身。

比起意識到自己可能在酒後做了某些驚世駭俗卻彷彿全天下男人都會做的事，正眼直視坦蕩男體的衝擊，更加毫不留情地攻擊著八乙女樂混亂的理智。

對方抱著蓬鬆的枕頭沉睡，似乎對下身全裸這件事全無知覺。不、事實上沿著對方的人魚線仔細向上看去，應該上身也是裸的，更別說他的腰腹上竟然還有一圈齒印──儘管在麥色的肌膚上不明顯──但八乙女樂好不容易，已回復到能夠推斷『沒有人能有本事自己在自己腰上咬一口』的冷靜程度了。

八乙女樂沉痛地摸向自己薄被包裹的下半身，確認自己果然也是全裸的事實，就在此刻，床上的男人從枕頭下發出含糊呻吟，挪下枕頭悠悠轉醒。

「唔…好痛、我的天啊…到底喝了多少，連身體都好痛…」聲音的主人顢頇地攀著床緣爬坐起身，雙腳觸地的一瞬間，正好和面色鐵青的八乙女樂四目相接。十龍之介難得嚴肅地蹙起眉頭，視線默默轉移到樂還放在薄被裡的手。

「…樂？你怎麼沒穿衣…衣…咦？」就在八乙女像觸電的貓一樣把手抽出來的同時，十龍之介總算發現自己也是全裸的狀態，「我？你？欸、難道…」

八乙女樂不知道怎麼鬼使神差地點頭，十龍之介就彷彿被按下什麼開關似地失聲大叫。

「咦────？」

震驚過後，神色僵硬的兩人互看著對方，樂暗自心虛地對自家團員說道，「總之先沖個澡吧…早上還要錄影不是嗎？」

「啊、對、對…那…」

「你先！」樂果斷地指向浴室方向，他可沒有漏聽剛剛那句『連身體都好痛』，儘管完全沒有記憶，但不妨礙他心中的小人痛打昨夜的自己。

「啊、喔…」從驚嚇至今只能發出單音節的龍之介一時也忘了推辭，抱著懷中的羽毛枕起身，正要跨步出去，卻冷不防又向前傾倒在地毯上。

「龍！」樂驚訝地站起身，卻被突然轉頭盯住他的十龍之介眼神釘在原地。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見對方大腿內側上的瘀青，還有一些乳白色的痕…跡！

八乙女樂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成紅色，臉頰似乎就要燃燒起來，他低頭將臉埋在手掌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呻吟，「拜託饒了我吧…」

龍之介似乎也是同樣尷尬的狀況，不同於平常一定會出言打圓場的溫和個性，一語不發地抱著枕頭咚咚咚衝進浴室。

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直到龍之介快速洗完澡後跑百米似地衝出房間，然後輪到他自己站在蓮蓬頭下，看著手掌心的洗髮乳，八乙女樂心中仍然充滿疑問。

他只記得昨天和龍一起工作、工作結束後已經有點晚，於是他們決定一起吃飯喝酒、聊開後忍不住又多喝幾杯、相熟的店家還介紹了新進的酒、酒過三巡後他們開始感到有點醉、於是兩人就一起搭計程車…

搭計程車…搭計程車…龍家比較近、龍也醉得更厲害，似乎連路都走不好，所以他只好請司機在樓下等…

啊、糟了，司機…！

洗頭洗到一半的男人倏然睜開眼睛，隨即又被流進眼裡的泡沫刺激得閉上眼睛，「唉、糟糕…可惡。」等一下得打電話到車行去道歉和收拾善後才行。

說到收拾善後…腦中瞬間閃過龍之介慘不忍睹的大腿和腰側，他忍不住雙掌用力拍上臉頰，在心中對著自己喊話。

八乙女樂！是個男人就給我好好面對啊！

走出淋浴間，還沒有來得及納悶自己的衣服到底在哪裡，就看到櫃子上應該是要給自己穿的乾淨衣物。除了應該是備用的免洗內褲，上衣和七分褲都是龍之介的尺寸。

雖然有點寬鬆，但居家服本來就不需要合身尺寸，八乙女樂低頭看著自己腿上的棉質長褲，雖然很感謝龍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還能細心地拿出比較短的褲子，但是那傢伙的身材果然不是一般的好、不、連面對衝擊的能力都比自己更加高明吧。

唉、心情複雜。

這樣說起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在團員家過夜。不、就算是在朋友家裡過夜這也是屈指可數的經驗，他走到客廳沒有看見屋子的主人，廚房裡卻已傳來隱約的白米香。

龍的住處很大，不、應該是說就是一個天團成員應該有的樣子。

這裡既然是和事務所有所簽約合作的租貸大樓，自然就該是這個樣子，格局方正、通風良好。應該也和自己的住處相同，是主臥加上兩間客房吧。

明亮的客廳和飯廳，以及用吧檯隔開的廚房，電視櫃附近設置著立體音響，牆面上掛著尺寸巨大的液晶螢幕，另一邊的牆面上有一塊色彩鮮艷的衝浪板。八乙女樂忍不住上前端詳，板子上面密密麻麻簽滿人名與祝福的話，應該是家鄉的朋友吧？龍果然很有人緣…

「樂？我把衣服拿去洗，等一下烘乾就可以穿了。」

「嗯、啊…喔。」

自吧檯後傳來的叫喚瞬間將八乙女樂拉回現實，他轉向走進廚房，訝異發現桌面已經擺上兩盤小菜。十龍之介穿著圍裙，正把煮好的湯放到桌面中央。隨著一旁烤箱叮地聲響，剛才在房間裡還滿身狼藉的高大男人拿出飯碗和飯杓，一臉若無其事說道，「我煮了蜆味噌湯，剛好醒酒，你敢喝吧？」

「我敢喝…呃、不對！」八乙女樂茫然地點點頭，思索三秒，然後啪躂一聲跪倒在龍之介面前，用土下座姿大聲說道。

「龍！請讓我負責吧！」

「不要。」依舊溫柔的嗓音平靜地在八乙女樂頭頂響起。

時空瞬間靜默三秒。

「咦、呃…？」跪在地上的偶像界當紅天團隊長抬起頭，看著自家團員私底下一向好好先生形象、現在也依舊沒變的臉，一時錯愕。

十龍之介脫下圍裙掛到椅背上，又從烤箱裡拿出烤好的魚，然後將盛好的白飯放在應該是準備給八乙女樂的位置上。

「晚一點還要工作，你趕快吃碗白飯冷靜一下。」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