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罐

6.

二階堂大和從沖洗底片的暗房出來後，發現自己的手機裡充滿同一支陌生號碼來電。他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毒導致個資外洩時，滑開的簡訊內容中赫然出現十龍之介的名字。

「欸……不是吧？」難道八乙女那傢伙又幹了什麼蠢事？大和一面腹誹，一面慢吞吞回訊息給對方，沒想到電話立刻就響了。

「欸、學長好！我是二階堂！」下意識接起電話，大和直想拿自己的左手打右手。十學長其實是個很好的傢伙，但他直覺不想捲入麻煩的事情，而麻煩的事情鐵定跟事故體質八乙女樂有關，「請問有什麼事嗎？」

「咦？八乙女都沒接電話？也沒回訊息？……嗯？今天是你們約定上課的日子？怕有什麼意外嗎？應該是不至於啦……」大和暗自吐口氣，他現在比較想拿左手打某個幼稚的大少爺了。

「不然我幫學長聯絡吧？圖書館？不不不、這樣他會起疑的，我給學長一家店的地址，你到那邊去等吧。」

十龍之介現在非常慶幸自己擔任過游泳社社長，也很感激過去的自己塑造出值得大眾信任的形象。在他好不容易熬到年底這天，樂卻沒有按照行事曆約定的時間出現時，他隨即明白自己面臨的狀況。

樂在躲避他。

學校已經放假了，就算去學校也找不到人，他打電話又傳簡訊，自然也沒有任何回應。

在家中等待半個鐘頭後，龍之介做下決定，他從手機聯絡名單中翻找出學生會長的號碼，又從那邊要到現任攝影社社長、也就是二階堂大和的聯絡電話。

不擅長與生人在電話中交談的他，今天打電話的次數恐怕遠遠超過他這一整年打過的電話次數，幸好學生會長和大和君都願意相信他，既沒有追問發生什麼事，也沒有追究他擅自探聽他人手機號碼的行為，大和君甚至擬好計畫，協助龍之介約樂出來。

『店面旁有條小巷，學長記得先進去躲著，免得他遠遠看見你就跑了。』大和君是這麼說的，但是遠遠看見就跑掉什麼的，龍之介乍聽之下還是有些困惑。

就算樂再怎麼不願意，但若在外面見面，至少就有機會好好把話說清楚，龍之介是這麼想的。但既然被如此交代，龍之介便乖乖照做。

他得到的地址是一家看起來小巧精緻的歐式糕餅店，旁邊有個小公園，店門外擺放著盆栽和簡單的露天咖啡座。從歐式風格裝潢的玻璃櫃看進去，可以看見被安置在門口附近曬太陽睡覺的小寶寶，應該是店長或店員的寶寶吧。

龍之介走進店裡挑了一些餅乾，小心翼翼把點心放進背包後才離開，讓自己像個順路把店家當作約定地點的客人。

他靠著店鋪面對著窄巷，低頭察看手機。螢幕上顯示著時間，距離大和說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忽然，一陣風掠過他身後，龍之介下意識側臉去看，等待的人便出現在眼角餘光裡。

將近兩周不見，樂穿著淺灰色的立領條紋襯衫、外罩刷白的牛仔外套，自然捲的頭髮有些凌亂，正繃著臉從龍之介身後經過，他瞬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似乎察覺路旁的視線，樂隨意張望，然後在發現龍之介時神情驟變。

「樂……」龍之介有些緊張，正想出聲打招呼，就聽見對方低聲罵了句『二階堂那臭小子』，然後轉頭跑進公園裡。

『學長記得穿慢跑鞋，可別讓他溜啦！』大和君的叮嚀猶言在耳。

……欸？所以是真的會跑嗎？龍之介大驚失色，身體在腦袋運作前也跟著動起來。

為什麼要跑？這樣正常嗎？還是樂真的那麼討厭我了？龍之介七上八下地在心裡自問，雙腳卻緊緊跟著前方那道銀光似的身影向前奔跑。

自平安夜那天以來，龍之介就一直很後悔。

或許是最初很快就熟稔的相處，讓他忘記其實幾個月前，他和樂還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如今充其量，也不過是相談甚歡的學長學弟關係，更何況他即將畢業。

那天在市集廣場前看見樂，他對於從來不曾深問樂的事，感到無比後悔。

他第一次聽見那麼多女孩子高喊著樂的名字尖叫，也是第一次看見樂跳舞。他明知道樂就讀的是演藝特別科。他明知道樂是非常出色的人。

樂還會更出色。

汗水從龍之介的髮間順著頸項流落，從額頭順著鼻樑流落，也順著他的臉頰流落。而陽光則落在他眼前的樂的肩上，像一對翅膀。

樂也會飛走嗎？也許會。

為什麼自己那麼膽小？為什麼當時沒有留下來等待或聯絡他、為什麼只是被動地等待約定時間到？

龍之介真的很後悔，他很清楚就算是真心渴求的事物，也有可能在一個換氣之間就消失不見，獨留他無限追悔。

樂飛奔的速度很快，動作也很靈巧，看來對附近熟門熟路。好幾次轉彎時龍之介都深怕追丟，他們穿越公園跑進住宅區的馬路上。

今天是年底最後一天，路上沒有什麼人車，但龍之介還是很緊張。身為運動員他實在不應該進行如此危險的舉動，在馬路上追逐很不智，他也怕樂會受傷，但若放棄追逐，他更怕就此錯過。

「你別一直！追著我！」跑上河堤步道後，情況有了變化。也許是累了，樂的速度慢下來，龍之介的心理壓力也減輕不少。

午後冬陽曬在筆直步道上，就算河邊的空氣較為冰涼，龍之介還是有點頭暈眼花。他看著前方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一早就開始拼命打電話和傳簡訊，根本沒有進食，難怪體力消耗得這麼快，「那你就不要跑！」

樂聽見了嗎？他們的距離算不上近，但是應該有聽見吧，無論如何，樂都沒有停下腳步，反而一面跑著一面仰頭大罵，「……混蛋！十龍之介！你這個大混蛋！」

「什麼？」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罵了，龍之介有點不滿。

「你又不喜歡我！追著我跑幹什麼！」樂依舊大叫著。

「才沒有這回事！」龍之介聽了也有點來氣。

不喜歡我的明明是你！丟下一堆作業給我、有舞台表演也不告訴我、家教課爽約避不見面、好不容易碰頭還拔腿就跑，「誰說我不喜歡你！八乙女樂！」

龍之介氣深吸一口氣，「我只喜歡你！我喜歡你！你才是大笨蛋！」

他喊得很大聲，樂卻還是沒有停下來。倒底聽見沒有？龍之介納悶。

他很少這麼放聲大喊，就算是在池邊訓練學弟們，也是吹哨子居多。只見樂緩緩慢下速度，變成競走，於是他也快步跟著。

他們維持著某種古怪的默契，不遠不近地移動，就這麼走下坡道，走進河橋下的陰影之中。

樂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同樣胸口起伏喘氣的龍之介，兩人再次像開賽前對峙的拳擊手般互看，沉默無語。

「你剛剛說什麼？」樂總算開口，語氣咄咄逼人。

「……樂才是大笨蛋。」龍之介委屈地重複剛才說的話。果然沒聽到嗎？逆風跑在後面的人真得很吃虧。

「前面那一句。」樂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我喜歡你！」龍之介有點結巴。

「再前面！」

「我只喜歡你。」

聽見龍之介的回答，樂非但沒有回應，反而擺出追根究柢的態度，「只喜歡我！只喜歡我嗎？那麼那天圍著你圍巾的那個人是誰！」

「那天？哪天？」龍之介開始覺得不對勁。

「聖誕市集那天。」樂緊盯著龍之介，垂下嘴角。

「啊、那天！」龍之介意會過來，臉色轉為沉重，「那是我二弟，他跟我大弟一起來看我。」

「弟、那是你弟？所以那是你弟？」樂失聲無言。這什麼愚蠢的誤會，他和天還因此掉工作……天會殺了我！

似乎也推敲出前因後果，龍之介深吸一口氣，決定把話再講得更清楚一點，「二弟出來逛街時穿太少了，我才把圍巾讓給他圍……我有三個弟弟，大弟比你小一歲，每個都各差一年。」

樂閉上眼睛，捏捏鼻樑，「我誤會了，我以為……你們在交往。」

「我明明說過，我只想和喜歡的人交往。」

龍之介慢慢靠近樂，這次對方沒有再拉開距離，他們終於不必再用力大聲說話，「樂不明白嗎？」

「你突然那麼說！我、我以為……學長是在逼我表態，對同性戀有沒有什麼意見……之類的。」樂支支吾吾地解釋，卻越解釋越覺得自己愚蠢。

「我、要這麼說……表態也沒錯，畢竟樂很單純。」龍之介苦笑，「我不是樂會喜歡的女孩子，也沒辦法在台下尖叫，可是我……很喜歡樂。」

樂看著龍之介。

「不、不是只有喜歡而已，我想待在樂身邊，我想照顧樂，也想被樂喜歡。」龍之介不自覺握住拳頭，聲量逐漸降弱，「我想，我想當樂的女、女朋友。」

「不行吧。」樂鼓起臉頰，斬釘截鐵說道，「學長又高又壯，肌肉量也很驚人，怎麼看都是男的。」

「咿！」

「而且，是我唯一喜歡的男孩子。」

被龍之介發出來的怪聲音逗笑，樂偏頭看著對方，龍之介的琥珀色眼睛裡映照出他的樣子，他們現在沒有誤會了。

「怎樣？我也跟學長一樣，只想跟喜歡的人交往喔。」

龍之介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緊張地伸出雙臂，樂也伸出雙臂，對他展露出鼓勵的笑容。

「樂……」

「過來。」

龍之介跨出一步的同時，樂也做了相同的動作。他們的膝蓋撞在一起，像是個意外，又像是早就約好的事情。他們擁抱，然後忍不住加深擁抱。

龍之介的雙臂緊緊擁著樂，感覺像擁抱著一顆太陽。樂暖暖的，他聞到樂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那應該是被拿來固定自然捲的髮用噴霧之類的商品，但現在卻好像變成了樂的一部份。

龍之介想起頒獎時會被塞進懷裡的大把鮮花，連忙悄悄放鬆擁抱的力道，樂也像花一樣，他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龍之介忐忑地猜想，然後聽見樂埋在他頸肩上說話，有點小聲但是很清楚。

「所以……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吧，龍之介？」剛剛還說那麼霸道的話，現在又小心翼翼的模樣。

可以，當然可以。

作為回應，龍之介笑著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