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羊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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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光臨,下次再來。」綁著印有居酒屋招牌圖案的頭巾,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活力十足地對著自門口離去的常客說道。
因為喝醉而吵鬧或者步履蹣跚的上班族群往往在最後一班電車前便會散離,真正的酒客此時才慢條斯里地自這條長街上的各家居酒屋走出,連霓虹都漸漸沉默下來的夜晚,這才是周末凌晨三四點的東京街景。
丸井聞太目送著常客身影消失在薄霧迷漫的夜裡,轉身順手拿下門口的布帘。他慢慢跺入屋內,長舒一口氣。
「喂、丸井,你的手機一直響。」中班的夥伴自休息室走出來,一邊抓著三分頭的短髮,一邊換下圍裙制服和頭巾。
「喔,沒關係。」開始低頭收拾吧檯桌面,被喚作丸井的年輕人不甚在意地揮手,「我弄完這邊再走。」
「……喂、要不要幫忙啊?」將包袱設計的包背上肩,冥戶亮走出門又折回,「今天是周末吧?」
「啊?哈哈……」將擦過的抹布全數丟入水桶裡,丸井一頓,「學長不要這麼容易心軟啊,趕快回家陪家中的貓妻吧。」
「那傢伙是室友!本大爺可沒有錢養什麼貓妻啊!」一聽見貓妻的話題,抓著直豎三分頭、眼神凶惡的年輕人馬上反擊,「本大爺是看你可憐才要幫忙的咧,未接來電至少有一百通吧你,週末吵架的情侶……」
「啊啊啊沒事沒事啦,倒完垃圾就結束啦!」同樣不想提到情侶話題的丸井搖波浪似地搖頭,「室友也好、貓妻也好,你還是早點回家吧……啊……」
「啊?」順著丸井定格地視線往門口看去,狹窄木門正被一道雪色的巨大身影塞滿──說是塞滿一點也不為過──以丸井的角度來看,出現在眼前的就只有肩膀以下的部份,身上搭著雪白色的毛皮大衣,白色的綁帶長靴擦得晶亮,靠近膝蓋部份鑲滾灰藍色織帶,貼身牛仔褲展露出頎長卻不纖弱的好身材。
「這傢伙……嘖!」冥戶沉下臉。
「喂、好巨大的貓妻啊?」從冥戶的表情推測出對方身分,丸井一臉驚愕,「難道廣告都是騙人的嗎?」
「就說了這傢伙不是貓妻啊!」似乎是因為困窘的關係,冥戶幾乎要惱羞成怒地低吼起來。
「您誤會了。」巨大身影忽然彎下身,從門楣下露出半張白皙的臉,「冥戶桑和我是室友。」
那是一張以貓妻來說,根本算不上是美麗的臉。然而,不論是以人類還是貓族的標準來衡量,對方都是足以令人瞬間動搖的對象。
不管是挺直鼻樑、雪白短髮、或是各自閃耀金綠與藍雙瞳異色的貓眼,舉手投足間肢體挪動的敏捷優雅,這些都不是普通人具有的特徵,也非一般家庭貓妻給人的印象。
「啊、呃……抱歉、我是說、真不好意思……」丸井莫名感到羞恥起來,「我聽說學長的室友是貓妻……看來是搞錯了。」能散發出這種存在感,應該是超級名模還是名門演員之類的吧。
「喂喂、你講話幹麻結巴啊!」聽見總是有點沒大沒小的學弟竟然說起敬語,冥戶滿臉嫌惡,「這傢伙是貓族啦!光看外表就很明顯了吧!他是挪威森林貓!」
挪威森林貓是貓族中的戰士,自古便常年居住在人類之中。
不同於貓的孤僻性格,他們喜愛和人類群居,在現代社會中能夠十分容入人類生活,但又保持著渾然天成、無論身在何處都難以掩蓋的野性氣質。比普通貓族還要敏銳強壯的生理條件、再加上隨和溫馴的個性,讓他們得以一面享受在人類家庭中的安逸生活,一面又能保護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貓妻們。算是貓族中的保鏢或警察角色。
「是,我是貓。」對方彎身進入屋內,完全展現出令人只能直直往上看的身高。
「沒有人叫你回答啊!還有你進來幹麻,太擋路了!」冥戶雙臂交叉怒道。
「因為打工回家路過,想到冥戶桑說過在這附近打工,所以……」
「說是打工回家路過,根本就不順路吧!」不耐煩地打斷對方話語。
「嗯……抱歉,其實是因為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對方露出歉然的表情。
「那就不該拿本大爺當藉口!」冥戶繼續埋怨著,「身為一隻貓,大半夜的三四點為什麼也學人類在鬧區路上晃盪啊?」
「對不起、可是後來跟丟氣味……剛好到附近,的確是想起冥戶桑打工的地方就在這……」事實上三四點的大半夜,才是夜行性的貓族最活躍的時候啊。但是這樣的話自然無法在盛怒中的冥戶面前說。
「本大爺不是在罵你、你……嘖!」冥戶瞪著對方,卻說不出話。
「學長是在罵被你跟丟的那隻貓妻!他是在擔心你啦!」看著眼前高大雪白的美麗貓族和冥戶兩人雞同鴨講,丸井頭痛道,「凌晨這種時候不要穿著這麼顯眼的毛皮大衣在二町目這附近晃盪啊!男人的忌妒心有時候可是很危險的。」
「喂、丸井!」冥戶轉過來瞪他。
「而且他是特地來找學長一起回家的啊。」絲毫不受威脅,丸井笑道,「趕快回去吧。」
「是、那我們先走了。」溫和笑臉。
「長太郎,不要附和他說的話!」冥戶掃過丸井一眼,走出屋門,「回去了。」
「啊、是!」被喚做長太郎的貓向丸井點頭示意後,跟著冥戶離開。
街道上,清晨寒涼空氣中混雜著人與酒與香菸的味道,鳳長太郎揉揉鼻頭好沖淡撲鼻而來的混雜味。
身為一只感官敏銳的挪威森林貓,他其實不喜歡這個區域中幾乎不曾消散的紙醉金迷氣息。但是……一想到方才追著令人在意的氣味卻來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擔心……那是只有貓本家的貓才會有的、本家的味道。
下意識地張望街道兩頭……不過、這裡可是二町目,不可能有本家們的味道……吧?
長太郎困惑地皺眉,低頭看著街道石磚的視線中卻出現冥戶的運動鞋。
「你這傢伙,連好好跟上來都不行嗎?站在路中央發呆啊?」
「啊、冥戶桑……」鳳搔搔後腦的頭髮,「抱歉,我分心了。」
「是『又』分心了……走啦!」兩人默默往車站方向走去,冥戶的機車停在那附近的停車場,「我說,你這種隨時聞到聽到看到貓就開始發呆的狀況,多少也該收斂一點。」
「嗯……」本家的侑士少主這時間應該在家裡睡覺才對,二少爺已經嫁到德國好幾年了,也還沒聽說他回日本探親,只剩下小少爺……唔……可是小少爺還是只未成年的少年貓,今年也才十五歲……
「長太郎,接著。」冥戶扔過來一只安全帽。
「阿、這樣冥戶桑就沒有……」
「囉唆!戴上就是。」
「我可以變成貓的樣子。」這樣就不會佔用到安全帽了。
「那你還能坐後座嗎?」冥戶沒好氣的說道,挪威森林貓就算變回貓也很大隻,「我可沒辦法把你放在外套裡。」
「呃……」兩人同時看著冥戶的機車後座。
「!」忽然,長太郎猛然轉身,異色雙瞳瞬間收縮,連雪白的貓耳朵也冒出來直豎向前,「又出現了!」
「出現了?!你說的味道?」
「冥戶桑對不起你先回去吧!」
「等……喂!!」冥戶接住長太郎拋來的安全帽,巨大的雪白身影早已衝出停車場。
「……」就這樣頂著貓耳朵跑在路上沒問題嗎?阿阿!煩死了,這小子!
鳳長太郎緊緊追著極細微的本家氣味奔跑,一面變回挪威森林貓的模樣,那味道從原本的若有似無轉而明顯,令人不舒服的人工氣味,酒與藥物與香料混雜在一起,他皺起眉頭。
貓的身體與人類大不相同,其中參雜的藥物氣味令他擔心,因為這代表氣味的主人可能會因為某些人類身體才能負荷的藥品成分而喪命。
保護身在人類世界的貓族民是戰士貓的任務,尤其如果這真的是本家少爺們的味道,那他一刻也不能耽擱。
幸好是將近白日的清晨,充斥二町目的混雜空氣正隨著塵土慢慢沉澱。
鳳迅速穿越零星路人行走的主要道路,飛快地停在味道最濃郁的十字路口,他看向左右兩邊的窄巷深處,除了夜店後門隱約露出的堅硬形狀的子母垃圾車,察覺不到任何一抹貓的蹤影──排除嗅覺失誤的話,最大的可能就是綁架事件。
鳳持續從喉嚨中發出警告般的訊息,期盼得到任何微弱的回應,然而迴盪在空氣中的,卻只有冰冷的風聲。
***
身體……快要融化了……虛弱地推開窗戶,毫不猶豫地從三樓高的房間往外跳,身上的襯衫在男人拉扯阻止時脫離了他的身體,只留下既是驚訝又是氣憤的怒吼。
哼哼……人類就是這麼蠢,遇到自己不理解的事就只會亂吠。
柳生比呂士在墜落的半空中輕蔑哼笑,自嘲地想著『貓從三樓掉下來到底會不會死』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同時感覺到著地時的衝擊甚至聲響都比想像中小得多。
「……唔……」過強的人類迷藥似乎對身體產生損傷,視線內一片模糊陰暗,所有的物體都只剩下難以辨認的顏色。然而掙扎起身的瞬間,一陣複雜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柳生的腦子裡只有空白。
就算是一隻去不了天堂的貓,但是貓地獄難道有廢氣污染嗎?如果真是這樣也未免太過份了。
他在瞬間感覺到一切皆事與願違的憤怒。
……身體熱度持續升高。
看來,自己是掉入垃圾車裡了……柳生沉默半晌,默默移動疼痛的肢體,意外發現自己沒受什麼傷,該動的都還可以動,疼痛的程度也不到難以忍受──該說lucky嗎?摸索周身想跳出垃圾車,敏銳的聽力卻讓他聽見避之唯恐不及的貓咕嚕──這是戰士貓的救援訊息──問題是我一點也不想被救援啊!
腦中瞬間冒起二哥擔憂的表情。他連忙掙扎著攀住油膩骯髒的車緣,勉強跳出車外,著地瞬間膝蓋不受控制地彎曲,「啊!」
四肢著地瞬間,那熟悉的甘美疼痛又自身體深處湧上……所以才討厭愛用藥的人,這些變態……
柳生差點要趴在地上哀嚎,匆忙摀住自己的嘴巴以免洩露更多聲響而被貓戰士發現。他強撐著以雙腳站起,幾乎無法維持人型的虛弱拉扯著他的身體……但是絕對不可以變回貓。
儘管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殘存的高傲自尊仍如此強制著自己。
貓戰士特有的咕嚕聲在他耳中聽來猶如致命警鈴,逼使他強忍全身痠麻,摸索著灰濛難以辨認的窄巷磚牆,跌跌撞撞朝聲音的相反方向脫逃。
***
【中】
在黑暗中向前奔跑,孤獨地跑向黑暗。
足踝與腳底一片濕涼,充斥胸口的空氣卻像燙熱蒸氣灼傷喉嚨。沒命地跑,沒有退路,也看不到前方。夜色鋪天蓋地重重覆蓋他,厚重得難以呼吸。
他是這黑暗世界最後一個亡命之徒。
倒臥在千年柏樹下,繁茂枝葉阻絕夜色,閉上眼,雨聲淅瀝。溫熱液體穿過毛髮與耳朵,順著臉頰流下。被天電流竄過的四肢知覺消退,大概就快死了,他想。數千年來的眷戀,終於可以對自己交代,也終於得以終結。
就要這麼孤獨地死去嗎?
他閉著眼,動也不動地靠在柏樹下,直到另一道微弱的呻吟響起。
「你、你是貓神醫嗎?」一道低而輕弱的聲線夾帶喘息。
「……」也許是雨聲覆蓋了腳步聲,又或者是性命已然無多,他感慨著毫無警覺的自己,毫無心思去理會陌生人。
勉強睜眼,面色蒼白的貓族青年正睜大貓瞳看著自己。衣衫凌亂、襟口歪斜,衣帶微鬆,及踝衣襬沾滿泥濘,胸膛仍因方才激烈奔跑上山而不斷起伏,形狀狼狽。
他懷中緊緊抱著另一只貓,貓被枯葉色衣衫包裹,看不見臉,只能從方才的虛弱呻吟聽出疲弱。
「你是、貓神醫嗎?」貓青年再問。
同是天涯淪落人,明明是不合時宜,他卻不覺莞爾,「久違的稱謂,有些懷念……」
「救救他們!拜託你!」聞言,青年猛然跪倒在面前,聽得出哽咽,「已經三天了……」
「……」一眼看出眼前的景況,青年仰著頭,神識恍惚。下意識摸索著自己懷中的弱小孩兒,小小胸口早已悄無聲息。
方才為了閃躲天雷,忘了懷中還有只新生的幼狐……看著眼前同樣遭受生離死別痛楚折磨的一對,心念電轉……也許……
幸村精市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山,卻幾乎不記得自己怎麼來到這裡。
位於貓本町後方的貓神山,山頂長年雲霧繚繞,濃霧朧罩,冰冷而險峻,終年封山。只有每年盛夏稍暖時,熟悉山中地形的貓本家長輩會派遣本家的貓爬到山腰上,摘採稀有藥草。
從小,他便莫名畏懼此山。每至長老授命,總是推托直系的總角之交上山,從來沒有自行入山過。直到今天,聽見生死恍惚之際喘息著勉強看向自己的妻子,才恍然大悟他對自己有多重要。神識清醒後,人已在山中。
貓本家代代相傳著一個故事,故事中記載山頂的最深處,有一座貓神社,貓神社裡住著一位貓神醫,貓神醫本是修行中的狐仙,偶經此山,不知何故留下,一住千年。
見樹下的白狐青年再次陷入恍惚神態,又驚覺對方完全不動的肢體正細微抽搐,儘管肌膚外表光潔,卻傳來陣陣死亡氣息,幸村心下警鈴大作。這是被天雷劈中的下場,姑且不論被天雷劈打的原因,已經快死的白狐怎樣也不可能救得了別人。如果對方就是自己寄托救命的貓神醫,那等於是宣告沒希望,已經分娩三天三夜的妻子恐怕再也撐不下去。
「……精市……」懷中的愛妻氣息微弱,幾乎被夜色所隱沒,幸村心口一抽,當機立斷,正要轉身繼續往山頂的神社奔跑,坐在樹下的青年開口了。
「……力量太強大了,幼貓軀體無法負荷。」僅管語氣微弱,黃玉色的眼神卻很犀利,彷彿正穿透一切看著尚未出世的孩子。
「不可能!」幸村一震,下意識否定對方說法。
歷代本家嫡出的貓皆有通神靈能,又以長子最常遺傳此能。成貓後可繼承本家聽神的貓神子職位,孩子出生前他都會先行占卜,長子侑士出生時也的確諸事大吉,與歷代本家長子毫無不同。
而這孩子,占卜之時連感應到靈力都沒有,怎麼可能是……
「貓本家的後代,怎麼可能沒有靈力……」彷彿看穿青年心思般的譏諷淺笑,白狐神醫閉起黃玉色細眸,淡然下定論,「是力量太過強大……放棄孩子,母親還有一線生機……」
「不可能!」不等幸村回話,懷中嬌小的妻子伸出慘白的手,拉扯住幸村已經很凌亂的衣襟,虛弱卻堅定的語氣擺明沒有其他轉圜,「我要這個孩子,不要叫我放棄他。」
「不二子……」幸村跪坐下,凝視著懷中的妻子。
他很清楚,母貓對自身血肉的執著。妻子雖非女子,執著卻更甚女子。若要勉強他,將得玉石俱焚。
「……充滿信心,不一定就能得到相對的結果……」白狐苦笑。
「……難道你就要放棄我和侑士嗎?」幸村將臉貼在同樣臉色慘白的不二子臉上,雨水混入淚水同樣溫熱。
「……」感受著戀人的顫抖,不二子閉上眼,沒有言語。
「……如果你們的目標不是要生下力量最強的貓,那麼……」自知性命不久,懶得與眼前夫妻繼續磨蹭,白狐淡淡說出心中想法。
剩下的,就交給命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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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漸弱,打在外廊屋簷上。
柳生討厭雨天,所有不堪回首的記憶,全都發生在雨天。厭煩情緒壓在胸口,壓得他無法喘息,恍惚間聽見微弱呻吟,睜開眼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
這是哪裡?
胸口裡殘留燒灼記憶,胃腹卻已不再疼痛,耳朵與足尖微凉。
他仰躺在木質簷廊上,古老木頭散發出發霉的雨水味。廊外柏木參天,沒有院內院外之別,他略轉僵硬痠痛的頸項,眼角餘光瞥見大小不一的凌亂石頭,證明自己所猜不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自己正身處貓本家屋後的貓神山山中。熟悉的神山氣息充斥鼻間,四周濃霧繚繞,老舊屋簷好似蒙著一層水霧,隱隱約約。
細如牛毛的冷雨零星打入廊內,他努力移動身體坐起身,發現身上披著一件蔥色長和服,雨點打在素色衣擺上,印下略深的水漬,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腳尖因此覺得冷。
身體雖然疼痛,卻很溫暖,四肢都能動,只有右膝感到刺疼。
柳生掀起衣襬,光裸蒼白的腿上散佈著大小不一的瘀青,膝蓋上一個不長卻深的開口,腥紅色傷口外翻,像一個小洞,四周已經被細心清洗過。
他皺起眉頭回憶,隱約推測也許是跳出垃圾車時刮到尖銳物品。
緩緩屈起膝蓋縮起身子,想將傷口看個仔細,低垂視線裡不知何時出現一雙腳。
一雙熟悉的男人的腳。
「……」張口欲言,卻意外感覺到喉嚨乾渴,於是他只好死盯著那雙蒼白的腳。
一頭冷銀色白髮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將手中淺木盆連同毛巾一起放在柳生腳邊,伸手端出盆中以白瓷小碟呈裝、已經搗碎至難以分辨的藥草。
柳生看著在面前低首沉默的他,同樣不語。他認識他這麼久,卻始終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以致於此刻回神,發現他的眉眼如此陌生。
既然陌生,何以疼痛的時候,還會感到眷戀?
男人低著頭垂著眼,似乎是完全忽略柳生般,拿起毛巾捂上繪有菖蒲的白瓷藥瓶壺口,然後一手握住柳生腳踝,將藥水浸濕的毛巾一角按壓在早就清洗乾淨的傷口上。
柳生皺起細眉,輕淺倒抽一口氣。按壓的修長手指略停,再以更加小心翼翼的姿態重覆最初的舉動,柳生突然覺得很可笑,「這種小傷……舔一舔就好了……」
托著他腳踝的手一頓,卻依舊重複上藥動作,既不理會、也不回應。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抱著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期待,柳生問。
「……」對方不語。
「你帶我回來的?」
「……」仍是沉默。
「我的衣服呢?」勉強嚥下越來越煩燥的心情,柳生再次漫無目的的詢問,卻不再期待對方回答。
「膝蓋磨破洞。丟了。」對方這次倒是開口了,「人類居住的世界太過複雜,不要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你不就是個人類!」心中頓然升起一道無名火,受制的腳猛然踩上男人腹肚。不顧傷口扯痛的刺激,在微妙的地方旋轉揉動,充滿挑逗的言語卻露出憤恨的表情,「懦弱、虛偽的騙子!」
「……」男人低頭,隨即用力抓住在身上得寸進尺的裸足,一反謹慎溫柔地朝自己方向猛然拉過。
伴隨少年隱忍疼痛的呼聲和微顫,他將半撐著自己身體的貓少年完全壓在冰涼簷廊上,低身在雪白大腿內印下一口牙印。
「……惱羞成怒……」不知道是被疼痛刺激還是冷風吹起的疙瘩,柳生含咬下唇含糊挑釁,卻感覺到身下疼痛的傷口被濕軟的物體輕輕舔舐,說不出是痛感還是快感的愉悅,在他齒間不爭氣地顫慄。
「……」感受到身下少年口是心非的迎合,青年低歛著黃玉色瞳眸,以柔軟舌頭和銳利犬齒交互舔啃敏感的傷口邊緣,靈巧舌尖在無聲抽息時偶爾舐過裸露的傷口,舔取腥甜的血肉香味。
「嗚……嗯哼……」少年心知對方有意折磨,卻更加喘息扭腰。甜膩的鼻息與喉間的咕噥在雨聲中若有似無飄逸,甜辣的忍冬花香在兩人肌膚上瀰漫,「……仁王……仁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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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王雅拾級而上,治鬱悶非常,他有種壓力再大下去他的毛就會掉光的預感。
到底多久了,明明懷中還揣著抱著緊緊沒放開過,睡醒了睜眼面對又是一室空白。
追著他從他還未成年一直到現在,從還可以上貓衙門找貓捕快協尋夜不歸家的愛玩小貓的年紀、一直到現在連貓當家也只能面著他雙手左右一攤,溫柔的藍色眼睛瞇著看他擺明這是你的問題,偶爾還要面對貓主母磨牙般的笑……
他不是沒想過問題出在哪裡,卻對解決問題一點辦法都沒有──又做了。
明知道越是擁抱誤會越深,卻一而再再而三的錯下去,錯到現在他都忍不住懷疑自己到底是忍不住還是存心了。
也許是一開始對著剛出生的孩子認真就錯了、也或許是再見面的印象太壞了、又可能是狐與貓本來就不該湊在一起,還有他果然是禽獸思考啊對象還是個孩子……不過比呂今年也算是成年了而且自己本來就有一半禽獸血統……嗤……胡言亂語啥……
煩躁地伸手抓攏頭頂因為霧氣而微微捲起的銀白短髮,腳下不知不覺已被濃霧隱藏。越接近夜晚,貓神山的山頂越加瀰漫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雪白濃霧。
貓神山──或者是它原本的名字,四十七夜山──此山不若遠觀的嫻靜空靈模樣,山頂上終年濃霧嬝繞、地勢陡峭充滿凶險,居住在山中的仁王雅治自然知道山頂的厲害、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去過某些不該去的地方。因為在眾多故事中,最令人背脊發涼的故事絕對是此山最初也是唯一的『主人』。在貓族的神話中這位主人也許是最令人敬佩而信賴的對象,但是看在他這外族眼中只覺得能一輩子不遇見祂才是最大的幸運。雖然貓主母曾笑著說主人性喜靜僻的脾氣不是真的沒有轉圜,但山頂依舊是仁王忌憚的區域。
總之,不趁天未全黑之前把貓找回來,仁王也很怕會不會就這樣找不回來……
*
他停下拾級而上的腳步,將花瓣自臉上捏下。
定睛一看,雪白末端半抹淺粉,梅花瓣在黑暗中透出點點熒光,無法分辨從何而來。湊近鼻尖嗅聞,也沒有香氣。
這是……下雪了?
柳生仰頭迴避直撲臉面的物體、將焦距拉到可以辨識清楚的距離,才驚覺舖天蓋地隨風而來的是細碎花瓣。細軟而冰涼的觸感貼在他額頭上,有些搔癢。
雖然自小住在山下,每年家族都會入山祭祀,偶爾他也會自己私下跑入山裡,但是卻從來沒有進入如此深的地方。柳生一面暗忖也許不該繼續走下去,一面卻不怎麼害怕。隨著天色完全暗去,他慢慢放鬆白日間總是下意識微瞇的眼睛,山裡的夜風從領口和袖口灌入,但不令人覺得腥寒,而是懷念的感覺。
二哥的舊房間外,也有著一院白梅……花開時仿若白雪,瀰漫淡淡香氣,就像二哥一樣的溫柔美麗……這附近,有白梅樹嗎?
他忍不住觀望四周,朝著花飛的方向走去。模糊的山路盡頭,悄悄染上與本家簷廊一樣的木色。
看準紙門邊不慎露出的隙縫,伸出肉墊裡細細的小爪子將縫撥大,小心翼翼不讓紙門磨在門框上發出聲響,直到隙縫撐開到可以深入一只前爪的大小。
忽然紙門大開,清新的水果醋香自門內湧出,香甜又辛辣的味道嗆入幼貓鼻子眼睛裡,讓他忍不住一個轉身,狼狽要逃,卻被身後一雙細瘦有力的手臂給撈進懷裡。
「噗拎!看看我在門外抓到什麼東西啦!」聲音的主人將紙門再度闔上,門內傳出的母親和兄長的聲音也再度模糊。
一陣天旋地轉,溫暖而修長的手指按上他的耳朵頭頂來回撫蹭、又在脖頸下巴上揉捏一陣,這才將他高舉到眼神齊平的高度。
他看見一雙細長而漂亮的,黃玉色的眼睛。
「HIROSHI乖,主母在裡面燒醋消毒,你這樣的小小貓進去會被嗆死的。」漂亮眼睛的主人和大哥模樣相仿,有著一頭冷銀色短髮,和一雙與自己相似但是顏色不同形狀也大得多的三角形毛絨耳朵。
「……喵……」還不會說話的幼貓讓雙掌合托著被迫雙臂高舉,小臉早已被揉捏到原本的噴嚏都不發了,只能淚眼汪汪地看著眼前含笑的雙眼。
「好可愛好可愛,我們去院子那邊玩吧。」被幼貓展露的嬌憨逗得心花怒放,白狐模樣的少年將掌中小貓攬入頸間用尖細的下巴磨蹭著,腳步輕巧地離開小貓好不容易才爬進來的長廊最盡頭。
走出白梅紛落的庭院,仁王雅治在遠離聲囂的茶室前廊停止腳步,看似隨意地盤起雙腿坐下,將懷中幼貓放置在雙腿圈起的小小空間裡。甫鬆開手,這團嬌小卻溫暖到燙熱的生命便又開始不安分地東張西望,一副隨時要溜跑的樣子。
今年的春天來得晚,貓本家的二少爺也病榻纏綿近乎一整個冬天,直到最近才稍有好轉。貓主母、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貓本家上下,心神都放在這個從鬼門關撿回來、至今仍來來去去的孩子身上,對於剛出生就很活潑健壯的比呂並沒有那麼放在心上。
不知道是否較為缺乏照拂,以至於這只幼貓到了該會說話的年紀,還是只會喵喵叫。有時甚至連叫也不叫,就只是睜著琥珀色漂亮的貓眼看著這世界。
該說是乖嗎?還是古靈精怪?看著比呂頭頂上褐色的髮旋,忍不住又伸手撥弄。
偷偷用指尖劃過小貓背脊,再迅速縮手,敏感的小東西便摸不著頭地回頭張望、或用後腳搔撫被劃弄發癢的地方,仁王忍著笑來回重複無聊的惡作劇,直到小貓恍然大悟,跳到他腳踝上張嘴就咬作為抗議。
也許是貓和狐的成長速度不同,對於比呂相較於其他幼貓來說有點遲緩的成長,仁王並不擔心。反正看他這個能吃能睡還會自己到處亂爬的樣子,應該是不會長成多笨的孩子才對。
「MASA,你跑這麼遠呐。」仁王雙臂向後撐,在上下倒轉的視線裡看見本家大少爺從走廊那邊飄也似地踱步過來,正暗自撇,小比呂已經跨過仁王製造的身體障礙、一骨碌往自家大哥的方向爬去,「比呂又亂跑了。」
「是亂爬不是亂跑,這傢伙為什麼還是貓頭貓臉的?」仁王同樣順著幼貓行進的方向看,「連光那麼虛弱都可以變化了,沒道理牠不行吧?」
「唔……」忍足侑士不置可否,瞇起眼看著努力在走廊上爬動的小弟,最後默默用腳背勾起幼貓再次投回仁王懷裡,「我下午要出門,拜託你留在家裡,幫我注意一下小光?」
「你要出門?……比呂也想去的樣子。」瞇眼看著懷裡仰頭凝望兄長的幼貓,伸手蓋住那琥珀色的大眼睛,「比呂乖,哥哥是壞貓,要趁媽媽不在家偷偷出去玩,我們別理他。」
「喵!」被蓋住臉面的小貓似懂非懂地搖晃尾巴,充滿元氣的叫聲自手掌下傳出。
「MASA,別教壞我弟呐。」早已習慣仁王的說話方式,忍足也不在意,「小光已經睡了,老媽傍晚就會回來。呐、可以吧?」
「當然可以,你把比呂送給我,就可以。」仁王伸出雙掌將幼貓舉起,在米褐色的小腦袋上大大一親,發出清脆的聲響。
「……喂、你和小光已經是一體雙生了,還要連我剩下的弟弟也搶走呐。」忍足看著搞不清楚狀況而東張西望的幼貓,忍不住失笑,「我覺得我媽會砍死你。」
「我和光只是現在彼此需要,等他再年長點,足以控制力量,就不再需要我了。」仁王低垂視線遮住自己黃玉色的眸子,淡然一笑,「這樣說起來,等這傢伙再大一點,搞不好也會忘記我。」
「就算你真的很悲觀,我的弟弟們也沒有痴呆症啊。」似乎對仁王悲觀的言論習以為常,忍足只是微瞇雙眼,看向仁王懷裡貌似糊裡糊塗的幼貓小弟,似笑非笑。
「喔?你是說小比呂會負起責任、把我娶回家嗎?」仁王再度擺出輕挑的姿態,拉扯揉捏小貓米褐色的耳朵,惹得對方頻頻哼叫,「喲!小比呂也說要娶我啊,那就這麼說定喔。」
「幼貓也有記憶,你不要以後嫌他跟牛皮糖一樣甩不掉就行了。」忍足挑眉,「至少在我看來,他這樣不肯長大,你要負一半責任呐。」
「……嗯?」銀白雙耳微晃,仁王停下逗弄幼貓,抬頭看向忍足,「大少爺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哼哼。」垂眸凝視腳邊胡鬧的仁王半晌,忍足轉身離去同時似乎還伴隨了幾聲難以聽聞的淺笑。仁王置偌未聞,直到貓本家的嫡長子滑動貓科動物特有的神秘節奏消失在長廊盡頭,他才又雙掌捧起小貓,搖晃那小小的兩隻前腳逗弄。
「嘖!」腳下一個踉蹌,仁王穩住腳步,幾乎是四肢著地的體勢才沒有摔倒,在這種地方摔倒可不是在開玩笑。
暗自苦笑,這種沒用的部份越來越像人類,這幾年他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但一回到這座神山,體內怪物般的血統讓他彷彿異類。
不,本來就是個異類啊。
濃霧越來越重,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陌生,儘管腳下仍是來時路的延伸,但又不似山上老舊卻堅固的石板階梯。而是略有破損的碎石板,不僅較為鬆動,能行走其上的部份也越來越狹窄。
隨著道路縮小,置身樹海的感覺也越明顯,仁王抬頭看向道路兩旁朝天延伸的濃密樹頂,驚覺本該落下的夜幕竟遲遲未降,四周瀰漫一股置身雲裡霧裡的縹緲感。原本只是瞬間的短暫時刻,現在感覺竟是過了很久,腳底也隱隱作痛。他落入結界之中了。
仁王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低頭看著眼前已經狹窄到只能容下一個人勉強通過的路徑。
自從離開貓本家,他的靈力一年比一年消退,一方面是力量幾乎都已回放逐漸穩定的本家二少爺,一方面也是他始終刻意以人類的不便姿態過活。彷彿下定決心要遺忘一切,他從不追討生命當中本該屬於妖怪的那部份。但是,這也意味著分離。
──既然如此,這些年來藕斷絲連、歹戲拖棚地追著比呂跑,到底又算什麼?
『懦弱、虛偽的騙子!』
耳邊再度響起少年憤恨又傷心的指控,仁王也不忍住生起氣來。
呼喚妖力就呼喚妖力!反正他就是混血嘛!又不是他自己喜歡混血的!!
憑著莫名的怒氣,仁王深呼吸數次,試圖再次感覺體內微弱凝聚的力量。
凝神注視腳下的道路,熟悉卻又陌生的熱度令人暈眩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低伏身體貼近地面,勉強自己繼續,直到眼前視線逐漸清晰、腳下的舊道不遠處逐漸浮現另一條路徑,一條幽微而狹窄的路徑。它簡陋而不起眼,但要說是獸徑、卻又太過平緩而明顯。
隨著專注力再次下降,那山徑又開始模糊,仁王不及細想,彎身撥開道上的雜枝綠草,鑽了進去。
眼前理所當然地,是另一個世界。
景色在濃霧中忽隱忽顯,不像真實存在,更像是融於霧中的模糊色塊。溫暖而寧靜的空氣輕輕吹拂,他聽見樹葉沙沙作響,卻看不見任何一棵樹。明明置身冰冷的雪白世界,卻有午後陽光散落肩背所能感受到的溫暖。
朱紅色鳥居佇立在自己身後,自己則立身於百步長階盡頭,左右兩側就像人類世界的寺院般豎立著稻荷像。眼前不遠處即是正殿,並沒有奉獻箱或院鐘之類的東西,仁王看見木製的階梯上,坐著一個人,正溫柔撫摸腿上沉睡的貓。
那是比呂,他的貓。
「……」仁王彷彿被釘在原地般佇立,說不出一句話。那人也不理他,只是專注輕撫著貓。貓兒睡得很沉,舒服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耳朵不時微晃。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才開口,「白狐之子。」
「!」仁王忍住欲逃的本能,停下向後退的腳步。
那聲音並不大聲,平靜甚至有些冰涼,清晰並且絕對。那是沒有透過任何媒介的心靈對話。
瞬間,原本寧靜的空間被風聲水聲所充滿,仁王甚至聽見貓兒睡眠時的呼嚕聲。 他內心暗驚,伸手一摸頭頂,原本人類的耳朵已經消失,轉為一雙向前豎立、外面佈滿柔軟獸毛大耳。眼前模糊的正殿輪廓更加鮮明一些,眼前人的模樣也更加清晰一些。
仁王看見對方一襲夜色的青衣,衣襬上繪滿開綻的豔紅胡枝子,那雙撫摸著比呂的手白皙得幾乎透明,墨色長髮垂落兩肩與背上。
仁王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覺得無比熟悉,一陣涼意自腳底竄升到頭皮。
「何事?」清靈的嗓音穿透濃霧,卻又溢散於山谷之中。那語氣不冷不熱,散發出無比威嚴。仁王全身上下一個機靈,硬是忍著沒有軟腳。
對方正是貓族世代傳說中的『主人』,這座山的主人。
「我來……要回我的貓……」仁王硬著頭皮說。
「你的?」撫摸的手一頓。
「對。」仁王點點頭,耳朵都茸了下來。
「……」令人難以捉摸的沉默在雙方不遠的距離間延續。
「哈!果然不是你的貓吧。」忽然,四面八方傳出另外一道聲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語氣裡卻明顯透露出恍然大悟的歡快。仁王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耳朵,獸化後的聽力太過敏銳,從方才開始暈眩的感覺便沒有停斷。
「就算不是我的貓,也還是我的貓。」山的主人依舊是冷冷的聲調,卻好像滲入一些怒意。
「任性的傢伙。」對方笑嘆,話鋒直轉,並不打算和山的主人在所有權上多做糾纏,「這小傢伙的夢也快結束了。」
「……NIA……」從貓的方向傳來柔軟而微弱的呼喚,仁王鬆開耳朵,側耳傾聽。那的確是他的比呂,用更甚於落淚的傷心在呼喚著他。
山的主人停下撫摸動作,溫柔看著膝蓋上的貓。雖然已非記憶中幼貓的模樣,那窄窄的肩膀和蓬鬆毛髮,身體末端帶著雪白色的模樣,都是他的貓。
「夢越美、醒後越傷心……你讓他傷心了。」山的主人看著比呂,語氣充滿慈愛,卻很明顯是在對自己說話,仁王默然。
「……失去的不能再回來,但可以重新開始,TE……」另一道聲音輕輕嘆息著說,彷彿寬慰的語氣。
「白狐之子。」山的主人站起身,指向左邊的稻荷。仁王沿著指示的地方定睛一看,原本以為該有稻荷石像的地方,卻只空著一個座,上面並無稻荷神,他又看看右邊同樣空盪的石座,原來這座寺院並無稻荷?
「當年,你的父親違背天命,離開這裡,他的決定改變他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你的命運。」山的主人看向仁王,仁王雖然看不清楚對方臉容,卻感覺那雙黑夜般的眼睛深不見底地凝視著自己,頓時心下一凜,「不管命運如何,請將我的貓還給我。」
「……」對方沉默不語。
「HIROSHI!」仁王既不敢貿然上前討取,也不能打退堂鼓。只好略帶緊張地呼喚。但其實就算比呂醒了,他也沒有把握貓願意選擇和他一起回去。
「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另一道聲線再次打破沉默。瞬間,夜風大起。
看不見的枝葉迅速搖晃,發出劇烈聲響,風的躁動中隱約傳來那人似有不捨的嘆息,仁王感覺手上多了一點重量,「是我的貓選擇了你。」
仁王還來不及回應,瞬間便是一陣強烈到睜不開眼的暈眩。他雙腳一沉,彷彿正要摔落,一回神,自己已抱著回復少年模樣的柳生,回到山腰上老舊的柏木庭院,坐在貓神社舊址的階梯上發楞。
「……」懷裡的柔軟如此溫暖。
仁王收緊懷抱,說不出心中滋味。感覺懷裡的人動了幾下,卻沒有掙扎,想來早已甦醒。
不同於另一個世界的雪白,貓神山早已夜幕低垂,聽得見參天古木搖晃的枝葉聲;遠方還有低低的夜梟咕嚕,偶爾飄過幾抹若隱若現的流火螢光。
「……你的耳朵跑出來了。」少年膝枕在仁王腿上,仰著臉看他,淡淡提醒。
「……什麼時候想起來的?」仁王動動耳朵,無奈的語氣。
「還在學堂的時候。」其實是第一次『輔導』後就已經想起來了,笨蛋。
「學……那我還真是不合格教師啊……哈!」苦澀乾笑。
「你有自覺啊……」一臉放棄地閉上眼,柳生皺起眉頭,輕聲埋怨,「做了一個討人厭的夢,夢醒後也沒有變得比較美好。」只是作夢也沒想過,還能夠再有這樣心平氣和對話的時候。
「夢醒之後也沒有變得比較美好?我倒是覺得這樣很好。」凝視眼前層次錯落的黑夜,仁王突然覺得長久以來的顧忌和煩惱都很好笑。
銀白色的狐狸耳朵和尾巴也好、過於敏銳的視覺和聽力也好,不管在人類世界或是妖類世界都身為異類的煩惱,其實根本無所謂,是他綑縛了自己。
「哪裡好了……」像是忽然想起彼此水火不容的現況,少年臉色一沉,施力想起身離開,卻被仁王按住。
「聽我說,比呂。」掌心按在比呂肩膀上,仁王低下頭,難得毫不迴避地看著那雙金褐色的貓眼,「當時沒有好好向你道別就離開,我很抱歉。」
「……就這樣?」安靜聽完仁王的話,柳生反問,「你想好好說的,就只有這樣?」
「……在貓學堂時對你做的那些事我也很抱……」可是你後來明明也很享受啊?仁王拉茸下耳朵,這件事上要他道歉的話那他倒是感到不少委屈了。
「並不是那種小事!!」少年怒然起身,回應是很出人意料地同意仁王的觀點,只是下一句話卻又差點讓仁王嚇到掉毛。
「你明明就答應過要嫁給我的!」
「嫁?我答應……?」他愣了。
「果然忘記了嗎。」預料中的結果,柳生冷笑,「雖然當時沒認出你是我不對,但是先忘記承諾又擅自逃走的人可是你呢,仁王老師。」
「什麼逃走!我為什麼要逃走啊!」被比自己年幼的學生鄙視,仁王很不服氣。
「如果不是逃走,難道是出門買醬油不幸迷路嗎?」面對死不承認的健忘大人,不出言諷刺實在太對不起自己,「為什麼偷偷不告而別!」
「醬油個頭!我為什麼要跟你在這種莫名奇妙的事情上面爭論?結婚什麼的……啊!」熟悉的畫面在電光石火間閃過腦海。
『就算你真的很悲觀,我的弟弟們也沒有痴呆症啊。』瞇起貓眸,本家大少爺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
「負起責任的那個!」仁王簡直要哭了。
「總算想起來了,到底是誰說過會負起責任?」柳生挑眉。面對眼前擺出恍然大悟臉孔的人,他該感到欣慰嗎?「明明只是十幾年前的事,竟然能夠忘得一乾二淨,真不知道該說是無憂無慮、還是沒心沒肺。」
「簡直莫名奇妙,就算我當時那樣說,你也才不到一歲,只會喵喵叫,連路都還走不好……」仁王還試圖辯解。
「明明不是答應你了嗎?大哥也可以見證。」柳生露出更加鄙夷的眼神,「既然住在貓本家,別說你聽不懂貓語。」
「……」還真的聽不懂,仁王百口莫辯,「人類都說貓連前世的事情也記得,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聽見仁王老實承認自己的錯,柳生滿意極了。
長臂一伸,傾身將還在遺憾中的仁王壓在木質地板與自己的身體中間,「沒有這麼誇張,不過比起你的記憶,我的絕對是要強上很多。」
「所以……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算和解?」夜不歸家、招蜂引蝶、危險一夜情什麼的,都不會再有了吧?他總算有臉見本家當家了?
「這要看……你對和解有多少誠意?」目露精光、面無表情、輕描淡寫的柳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你說是吧,仁王老師?」過去令人咬牙切齒的那些小動作,他可是要一樣一樣討回來。
「嘖!」還以為可以矇混過去……
『幼貓也有記憶,你不要以後嫌他跟牛皮糖一樣甩不掉就行了。』
到底是該埋怨明明知道卻故意裝聾作啞的本家大少爺?還是隨便就把自己給賣掉的自己啊?
當熟悉的溫暖和重量疊到身上的時候,仁王仍在心中迷糊地惋惜。
當年聽貓本家大少爺說過的話,這下他倒是都想起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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