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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深雪、黑玉、胡枝子

 

黑夜來得悄然無息,雪光堆積得很深。月色在夜雲推移間忽明忽滅,將皎白地面映照得更加虛幻。面前孤獨佇立一株開錯季節的胡枝子,桃紅色豆莢般的花朵滿枝狂綻。

不知何時,少年站在花叢前,一襲黑衣。

 

清瘦身形,夜般的黑髮隱隱發亮;那面容猶如深雪,蒼白而堅定;烏黑細長的雙瞳彷彿要將魂魄都攝去般幽闇,眉目之間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冰冷。

「……。」淺色唇瓣淺淺開闔,月下香的氣味隨之傳入鼻間,既纖細又濃郁,若有似無。

男人皺眉。

「……。」依舊是無聲的言語,遠方的風雪狂捲而來,少年舉起左手,墨色的衣袖緩緩透出身後胡枝子花的紅。

 

眨眼消失。

 

 

 

男人醒來時,略感茫然。

廊簷外的玻璃彩繪透過午日印在他臉頰上,曬得他有些犯暈,隨即才想起,自己是在旅社中午睡。

「啊……」躺在柔軟的布團上,隨便以指頭扒開額前瀏海,轉側了身想繼續。

 

然而睡意尚未凝聚,腦中竟閃過某巷中的麵包店招牌,他皺起眉,倒抽一口氣──記憶如碎地玻璃,動不動就扎得他頭疼。

「吃什麼蛋塔麵包……該死!」臉朝下悶在布團裡的男人睡意濃重地抱怨,隨後是不爽的咕噥,和更加煩躁的搔頭聲。

 

這裡應該是自己曾經造訪過的地方。

那宛如陌生人的自己搞不好還居住過一陣子──他不知道對方何時來過此地,走訪過什麼店家,就算記起來,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店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儘管滿腹不願,男人依舊憑藉著對此地神通般的熟悉感決定出門。

他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思索,甚有自我埋怨的味道。忽然眼前的景物輕輕扭曲旋轉,於是他慢吞吞地蹲下身子。

 

跡部景吾打從出生為人起,便身懷白日般耀眼的靈力。儘管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身為人的存在。

 

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原因,他開始以妖為食,如同那些前仆後繼想著要將他拆吃入腹的貪婪妖怪。

這是一場耐人尋味的交換,妖吃他,他吃妖,彼此都不是非吃對方否則便活不下去的立場,但是彼此卻都恨不得吞食對方,因為貪婪。

 

貪婪著、渴望溫暖力量的對方。

貪婪著、眷戀這人世風景的自己。

貪婪,是他與妖物們最契合的共通點,也是最可悲的共通點。

 

之後過了很久很久,他依舊莫名其妙地一個人活著。

不老、也不死──嘛、大概是化妖了吧。

他已經活著很久很久。

 

然而,人的身體本來就不適合活得太久。跡部活到這一把連自己名字都不太記得的年紀,當然身體也會出點毛病;他的毛病,就是得習慣那像袋底破洞掉銅板一般不斷消失流逝的記憶,還有某些舊地重遊就會莫名其妙又跑出來騷擾他的破碎回憶──老實說他很討厭眼下這種情形──本來就已經因為常常撞妖而顯得過度虛幻的日常生活,再摻和了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就跟精神分裂患者沒什麼兩樣。

 

儘管如此,放著不管只會更頭疼而已──根據經驗,破碎的記憶總會引導他遭遇某些事:來尋仇的妖怪啦、過往存放的寶物啦、結下的人情債什麼的。自己以前到底是怎樣的討厭鬼啊!!雖然偶爾也不免這樣抱怨,但是也沒辦法──如果不先發制人主動處理,情況往往只會更不受控制;無論如何,他更不喜被動等待的感覺,這也許就是記憶仍會浮現的原因吧──待腦中暈眩消退,男人緩緩起身出門。

 

忽然,角落立著的黑蛋發出閃爍光芒,引起跡部注意。

對了,這不是昨天進入小鎮時,在路邊隨手撿到、順便揣在懷裡充當暖暖包的蛋嗎?昨日夜裡沒注意看,只是貪圖這東西會在月光下發亮,沒想到白日裡竟然發黑了?

 

將蛋抱起來撫摸,儘管大得跟臉盆有得拼,但是摸起來仍像一顆普通的蛋,外殼尖硬、表面光滑、以這樣的尺寸而言甚至是有些過輕。跡部如此想著,黑蛋彷彿因為受到溫柔撫摸而開始閃爍起粉紅光芒。跡部見狀挑眉,索性更加賣力摸了摸,那粉紅竟也繼續轉變成緋紅、桃紅、然後是葡萄般的酒紅、深紅,最後光澤消失,蛋殼上的黑轉為白,在陽光下泛出光澤。

 

***

 

醒過來時,已經不見了。

手塚走遍整座山,都沒有再看見那原本就是不請自來的東西。

於是就算了吧。

抬頭看,灰白的天際線曖昧難辨,白晝與黑夜被連日飛雪模糊成一片。

他轉身,沿著山徑默默往深處走去。

 

寒冬在山中作客很久了。

 

那個人離去時,第四十七夜山落下第一片葉子。

永恆的夏夜消失,時間緩慢而絕對地住進山裡。

從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等待那個人歸來。

那個人是誰?

手塚已經不記得。

 

一開始他每天會到他甦醒的地方等天亮;直到天亮,才離開。

那個人何時會來?怎麼來?他不知道。

那個人怎麼不來?他又為什麼要等待?他不知道。

他天天等,毫無疑問地等待,抱著疑問地等待。

他想有一天那個人會出現,叫他的名字,於是他也會想起所有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手塚忽然明白,那個人不會來了。

那個人已經遺忘。

因為手塚也已經忘了。他忘了他的臉。

於是等待停止。

 

偶爾他會在柱子下坐著,看黑夜的變化,數葉片上的露水,或者入睡。

他會撫摸石徑旁的飛燕草,感覺那些紫色花瓣上、露水消退的痕跡。

等待,與其說是一種習慣,不如說是一種興趣。他想。

 

 

那東西,出現在某個醒來後的清晨。

那是一枚突然出現的,蛋。

 

黑暗中,傳來熟悉的呼喚。

 

TetsukaTetsuka

不。

不對……。

 

 

 

又來了。

跡部停下腳步,明明是靜謐的冬日午後,卻響起排山倒海的蟬鳴。

那蟬鳴由淺而深、由遠而近、一疊接著一疊、一層罩著一層、化身黑夜將他團團包圍,他停下腳步。

 

他知道他將忘記一些事情。

深紅色的胡枝子佔滿視線、佔滿衣襬。

雪地月光自腳邊浮現,蒼白少年,停佇眼前。

 

又來了。

他陷入某個人或者妖的夢。

夢來得突然,帶來無法抗拒的強烈暈眩。

 

跡部在微弱樹蔭遮蔽的石階上蹲下,渾身虛軟的模樣猶如盛夏中暑的普通人類。

不、也許他這回看上去比普通人類更虛弱也不一定。

他把頭埋在雙臂和膝蓋間,閉上眼睛,急促而微弱的呼吸。

 

少年在雪中唇瓣開闔,似是欲言。

風雪的聲音大得緊,彷彿故意要鬧得他聽不真切。

你說什麼?

你說什麼?他試著側耳傾聽,充耳只聞寧靜的風聲,風聲吹開他金色額髮。

 

夢中的跡部舉步跨前,瞬間已回到涼蔭虛弱的老樹下。

蟬鳴軋然歇止。他摸到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冬日午後無風,幻聽。有冷風吹過髮際的感覺。

 

 

站在視野開闊的石徑上居高臨下,遠方的孩子們互相追逐奔跑經過,惹起一段小小的喧囂,這樣的景象在城市中已經看不見了。

跡部恍惚著。隨即想起懷中擱放的蛋,連忙將它從外套中拿出。

室外的乾燥溫度比想像中更高,蛋殼表面被他的溫度摀得溫熱,跡部瞬間認真擔心起蛋的生熟,想找處有水處給蛋潑潑,回頭想想這又未免太不華麗,於是作罷。

 

午後的靜謐小鎮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心下一動,將左掌覆上右掌上的蛋,慢慢壓縮雙掌距離,原本有鵝蛋大小的蛋便隨著兩掌逐漸接近而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以壓平紙盒的手勢輕拍兩下,原本的蛋變成一枚飾品大小的黑玉。

 

跡部以食指和拇指捏起來,前後翻弄看了看,這才滿意地放入外套裡的口袋。視線盡頭轉出幾個結伴而行的年輕學生,身穿著冬季的長袖運動服,提著幾個明顯裝食物的袋子走過去。

 

他拍拍平坦的口袋,拾階而下。

記憶中的老麵包店竟然還沒歇業,似是而非的老招牌上刻著新添的傳人姓名,人類的這種習性,還真是挺不賴的。

 

**

 

二、新人、故舊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深,戰亂加上天災,遠方天際的不祥灰雲逐漸聚攏,昏暗天色攏罩大地。大人們愁眉深鎖,孩子的面龐也染上一層不安陰影。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某天聚會中,大石秀一郎──這山腳小村裡唯一僅存的知識份子──站起來、說出籌畫多時的計畫:在村裡辦一個學校,讓孩子們讀書。

他攤開自治的招生海報,上面寫著幾個簡單的教學項目,還有自家的地址和地圖 決定在自家後院開始上課,教認字算數。

 

──村人都說他是神經病。

 

 

春天是讀書的好日子。

山腳下的櫻花開得爛漫,他在屋外刨木頭,給未來的學生做公用的書櫃,學堂裡一個人都沒有。

 

夏來前,藤花開了。

絢目紫簾宛若飛瀑灑落在屋簷,他畫圖掛在牆上,寫下一句又一句準備教給學生的詠物詩,學堂裡依舊沒有人。

秋天的楓葉相繼紛落,染紅一地,他將一本又一本謄寫好的教材放上書櫃,繞著村子勸人送孩子來讀書;但是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冬,孩子們是家裡的幫手,哪來的閒時間──就這麼,直到冬天。

 

 

屋外靜謐無聲,罕無人跡。

地上是收拾不了的泥濘,天色灰白而朦朧,剛下過一整夜冰雨,風雪正短暫歇停。大石坐在學堂窗邊,等待學生。

 

下雪前是最冷的時候,他燒起小火爐裡的炭想著,就算是來避冬的孩子也好,如果能有一個學生……但是又怎麼忍心希望遇見受凍的孩子?不、不、這樣不好……但是,一個學生,就算只有一個學生……窗外冷風猛然呼嘯,撞擊著木製窗框,大石霍然起身貼近窗面,卻看見一小球雪白飛落,然後再一小球、一球接著一球……那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像受潮的鹽巴一塊一塊從天而降,落入雜亂深褐的大地。正值青年的教書先生抱著滿腔熱血,站在窗邊怔怔看著,消失在視線邊緣的雜色泥巴。那一堆說不上是什麼的髒亂默默吞吃鮮嫩的白冰稜,然後緩緩被取代。

新雪填塞眼前唯一的窗,雪花越落越快,那白便越漸豐滿。一不留神,地平線已然消失,觸目所及化為整片雪白。

大石忽然想起東京同學寫來的信,信中友人邀請他到城市去。城市的人多、會更有發展、也有學生……風雪很快滲透木窗的縫隙入侵。

忽來一個寒顫打斷思緒,他才意識到屋內溫度的下降。

 

起身離開窗邊,漫天狂舞的飛雪裡卻彷彿閃過一抹身影──大石並未錯過那千分之一快的異狀──鬼使神差般地,他瞇起眼去看。

那似乎……不!

那絕對是一個……人?!

 

絲毫沒有方才預期的歡欣鼓舞,他匆忙穿上厚重的外出服和雪鞋,隨手抓起桌上的兩個熱水袋和大衣,打起傘和燈衝向屋外。

 

 

那年,風雪天,蒼白夜色降臨,他遇見一位白膚黑髮的少年。紅色瞳眸也許是月光的折射,像極一株錯開季節的胡枝子。

 

***

 

四十七夜山的深處杳然無息。

他不知道聽,因為後來再也沒有人對他說話。

他不知道看,因為後來舉目所及再度失去意義。

他也不知道言語──很明顯的,面對著山中花草動物,他們之中沒有造物需要語言。

 

春天是看雪的好日子。

他站在巨石下等待河道上的冰消融裂開,冰涼雪水一道道聚攏為一條溪、或者河、甚至是一漥小小池塘。他會伸出雙手,穩穩接住山頂上飄落的第一朵梅花。

 

夏來時,除了通往老神社的破碎石階邊,紫藤花影會隨風搖曳盪上他蒼白的臉,偶爾手塚也拉高衣襬、踩進群木林中的涓涓淺流裡。踏步濺起朵朵如水花的螢火蟲,極綠苔蘚自他腳邊延伸出一道夏日光,光在水底忽明忽滅,一圈挨著一圈。

 

儘管不聽,但他的確擁有聆聽的能力,他總會聽見吹拂山中每一角落的風。

儘管不看,但他也的確看得見,看得見每夜灑落花瓣的無盡月光。

儘管他不開口,但是他仍撫摸,老樹上冒出的新芽,嫩葉綻開時那清脆的一響。

 

帶著其他花草動物們所沒有的形狀,居住在四十七夜山最深處的地方,是一件很孤獨的事。他原屬於這一切的其中一部分,如今卻莫名地被切割開,在時間緩慢而沉默的洪流裡,單獨遺留下來。

 

偶爾看著小熊母子列隊爬過山坳的背影,或者從中勸解因為領域問題互相啄打的雷鳥時,他感到困惑:這山中,為何沒有與自己相同的生物?

臨水自照波影搖晃中的自己,形單影隻的自己,為什麼是這副模樣?

這問題,連神社前一雙稻荷狐狸石像,也面面相覷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告訴他:你是這座四十七夜山的主人,也是她的孩子。你的形狀,大概與神是相同的,與鬼是相同的,與人是相同的。

 

他記著這些話,一直記得。他也只能記得這些話。

 

 

**

 

一口咬下焦脆的外皮,沿著石階掉麵包屑,年輕男人若無旁人地邊走邊吃,時而摸著微酸的下頜埋怨,「啊嗯,也太硬了吧。」

 

也許是太久沒有吃人類的食物,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牙齒是否鬆動。

口中發出規律的酥脆咀嚼聲,那滋味既奇異又彷彿理所當然。

法國麵包並不像其他麵包店中的麵包那樣香氣四溢到張狂的地步,但是那幾乎要消散在唇齒和空氣之中的鹽味,依舊輕易勾起跡部身為人的記憶。他曾經會餓、會冷、也會疼痛;他曾經具備這些人類特有的、珍貴而脆弱的不快樂。如今,這些回憶只能當作百無聊賴時勉強玩弄的餘興節目──這身體,已經化妖很久了。

 

不久前失去的感覺讓他時而恍惚,彷彿回到曾經因為察覺妖化而憤怒和失控的過去,他蠢事做盡,笨蛋一樣地不斷吞食看不順眼的妖怪,以報復之名醜陋地滿足食慾。直到有一天,他去到一個已經遺忘的地方,遭遇一段已經遺忘的過往……

 

那是什麼?跡部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擺脫的命運再也沒有回來,如今這些熟悉的不安和厭惡也未打擾跡部太久,他很快尋回原來的步調,打算繼續進行自己的遊戲──也許是受到命運的眷顧,他也的確未等太久──比起麵包的香味,更加強烈的露水香緩緩迎面流動而來。

 

他聞到光與露水混合的香氣,一抹純粹的妖息。

 

──美味。

當這辭彙在腦海中閃過同時,跡部很沒有誠意地在心中責備了一下貪食的自己。

 

石階上降下一朵朵雪色胡枝子,跡部抬起頭仰望通往四十七夜山之中的窄徑,彷彿這一切似曾相識。藏青色的夏日和服上繪有一枝枝與季節不合的雪色胡枝子,錦織足袋搭配一雙雕刻典雅的木屐。似人似妖的、蒼白的臉,純黑瞳眸。男子站在跡部面前,無聲無息,居高臨下。

他俯瞰著山道入口處的跡部,跡部同樣目不轉睛地回視著他。

 

「請閣下歸還。」

「歸還?什麼?」不是他多心,外套裡的黑玉逐漸發熱。雪地夢境中的少年,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囈語著重複的話語。

 

跡部忽覺恍惚,漫無目的地回憶。

 

夢中的少年在面前變了模樣,仍看得出相似的輪廓形狀,這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二十七八歲上下的青年,擁有純粹而蒼老的氣息。

古老的,太虛的陰息。

 

「請歸還。」男子面無表情重複同樣的話,波瀾不興的眸光倏忽而過一抹嚴厲,「那並非人類所能化育的東西。」

 

「啊嗯?人類?」本大爺嗎?

先是一愣,男人隨即恍然。懷裡剛出爐的麵包成為因緣際會下的屏障,巧合地掩蓋了物品的氣味;至於跡部被誤解的新身分,應該也是拜偶爾入口的食物所賜。

 

「你說的什麼東西,本大爺不知道。」他挑眉,一笑。

 

***

 

三、 花雨、黑貓、第四夜

 

第一夜,手塚遇見一個人,他皺眉。

那人取走不該擁有的東西,屬於四十七夜山的東西。

他決定去拜訪對方,直到『東西』歸還。

 

第二夜,跡部遇見一隻妖,他莞爾。

那妖走入他的夢境,索討念念不忘的物品,如今已屬於他的物品。

他決定暫時留在夢境裡,直到離去。

 

第三夜,他們在四十七夜山的夏日夢境裡相遇,下山的路在面前開展。

不若午時佇立著葉繁枝密的老榕,如今山壁上光禿而平坦,盡目可及皆是一片白皚。手塚伸出手,試圖追上頭也不回的男人,不經意間揮落一簇又一簇毛絨花朵。

夜風忽揚,吹亂滿天薄雪草。他對著那人背影,無聲地說,「請歸還。」

 

沿著下山的路走去,曾經遍佈山徑、過腰的飛燕草,迎著風化為滿天薄雪草,訴說著夢中難忘的回憶。

是哪一種回憶,令你如此難忘?而我,曾經在那裡佔有一席之地嗎?

跡部恍然意識到已然遺忘的自己,風花已遠。

 

睜眼已是夜晚,暗夜在視線習慣後緩緩顯露曲線,無月的房間寂靜無聲,他躺在被窩中,將衣懷裡的蛋取出把玩。

以兩指捏著依舊被壓成一片蛋型的物品,那東西變在他指間又變換了顏色,晶瑩的黑,像極那雙含藏萬語的眼瞳。他默默以指腹來回撫摸,彷彿在確認物品的虛實。

薄雪草的花語是念念不忘。這是一個咒,他被跟上。

但是奇怪地,一點都不討厭,反而還希望這樣的咒隨著月亮一夜一夜增長。令人懷念到厭惡的溫暖感受,他竟然不想離開。那『妖』,有著和自己相似的形狀。

也許,這一次,能在遺忘的記憶裡想起舊地重遊的理由。

 

 

回過神時,已然曙光。抬手撥開睡在身上的小狸貓,那孩子卻一動也不動地就著原姿勢翻滾數圈落在一旁的枯葉上。他愣了一下,將不比巴掌大多少的幼獸舉到樹洞中透光的地方,小小身體微弱起伏,毫無防備地睡著。將耳朵湊近,聽見屬於生物的溫暖呼吸,令他安心。

拾起方才置身處那朵孤零零的薄雪草,這是一個咒,一個屬於他的咒,薄雪草的花語是重要的回憶。

手塚不明白,為何在他身上聞到熟悉的味道。那『人』,和自己有著相似的形狀。

他遍尋不著,也想不起來。

 

 

第六夜,他們在四十七夜山繁茂的林木之中相遇。跡部深入這座陌生的山,腳步比主人更加熟稔。

月光射穿樹蔭,將巨石刺定於群木之中,那妖坐於巨石上,巨石落於他的視線之上,於是居高臨下,襯著深青色夏日的和服,潔淨的桔梗花攀附著跡部眼前的潔白腳踝,纖細卻執著。

「請歸還。」他低頭看著他,說。

跡部不發一語,自虛暗中捻起一朵桔梗花,伸向他。

月光色花苞在兩人之間緩緩綻放出五角星芒,桔梗的花語是不變之心。

擁有不變之心的你,執著於什麼?跡部哼笑,身影隨著星芒綻放後消失。

 

第九夜,屬於黑夜的青年再次出現。淡漠的眼神,蒼白的輪廓,在夢中默默凝視著他。同樣一句話,「請歸還。」

跡部凝神注視著眼前,手握鮮紅色木柄的剪刀,緩緩修剪眼前的梅花。

他將一剪綻滿梅花的斷枝,送到青年面前,「拿去。」

滿枝的粉色寒梅,成雙成對。

 

第十三夜,下起了雨,天色幻化九遍。

紫陽花憑空而現、綴滿一山的夢,青年立身花中,神色中有著明顯惱怒,「請歸還。」

跡部丟出手中的傘,丹頂鶴紅的紙傘翻滾著飛向半天,翻越兩人相對凝望的視線。

「拿去。」遠颺的落山風,吹不散他孩子氣的大喊。

 

歲月聽見甦醒的聲響,再度緩步移動,顢頇推進。

 

他恍惚醒來,發現自己置身雪地。雷鳥自不遠處一蹦一跳依偎過來,對自己發出聽不懂也不好聽的叫聲,五彩羽毛斑斕。

……我沒事。」他低聲安撫著脾氣不算太好的老友,順手拾起身邊的紅紙傘。紫陽花的花語是反覆不定的愛。這個人,他是否曾經認識?

 

第十六夜,跡部將赤黃色石斛蘭披上肩頭短掛,遇見懷抱著金鏈花的他。

那妖皺眉,用嚴母看著頑皮孩子的靜肅與無奈眼神,平靜地說,「請歸還。」

「歸還什麼?」

「你不記得嗎?」

「那麼你還記得嗎?」

「……」

石斛蘭代表傲慢,金鏈花訴說孤獨。兩兩相忘後,只留下傲慢與孤獨一地交纏。

我也許曾經記憶,但如今已然遺忘,重拾早已遺忘的回憶,又有什麼意義?

 

跡部自夢中驚醒,夕暮餘暉爬過他的臉,留下木格窗的形狀。

仰躺半晌,自衣懷中取出那枚散發淡熱的黑玉。

他知道自己正在遺忘,遺忘這個世界、和最初妖化的原因。千年之前對生命或者慾望的執著激情,千年以後即將消散殆盡。

他憑著所剩不多的片段記憶重遊舊地,這裡就是最後一站。這是一座開著古老麵包店的純樸小鎮,所有的居民皆仰望杳無人煙的神山,他們稱她第四十七夜山,過去的他曾經來訪,並且留下記號。

拾起床邊散落的其中一朵淺朱色如穗花蕊,花朵輕觸唇瓣,冰涼的觸感彷彿回到當時。

 

「……KUNIMITSU」跡部豁然開朗,夢境中飛揚著滿山滿谷同色的飛燕草,訴說著自由。那一夜,他凝聚第四十七夜山的太虛之陰,一團瀰漫著露水香氣,懵懵懂懂的古老意識,他奪取了他的自由,又將他遺忘在山裡。

 

咬破指尖,跡部低唱記憶中的真名,在夕陽裡畫下一紙召喚咒。鮮血過處憑空開出朵朵朱紅色琉璃花苞,夢中的身影便在眼前逐漸清晰。

「……你想起來了。」平空出現的青年臉容淡漠,儘管自己的真名被知曉亦不為所動,僅以肯定語氣說道,「你是誰?」

「……我是誰,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撫上眼前蒼白的臉,始終波瀾不興的黑色瞳眸閃過一絲動搖。他凝視著眼前氣質張放的男人,恍然了解眼前的人類散發出妖的氣息,心中困惑更甚,散落的意識彷若雲霧,攏聚又消散,他伸手卻握不著什麼。

 

曾經有一個人離開這座第四十七夜山,這個人再也沒有回來。

曾經他抱著滿懷疑問等待著,直到他了解那個人並不一定會來。

等待成為一種興趣,而他意興闌珊。那個人是誰?他早已不記得。

那個人一定也已經遺忘。

那個人……胸口驟然疼痛,黑色瞳眸泛起一圈圈漣漪般的波動,手塚推開臉上肆無忌憚的手,步伐一退,「你到底是誰?」

狂風驟起,空中的琉璃花在瞬間齊放,飛燕草沙沙作響。「我不知道……」

 

望著最後空曠的斗室,跡部無法分辨心中的疼痛或者悵然。

他記起青年的真名,等於掌握他的一切,照理說對方不顧一切也該要回自己的名字,但他卻跑得像風一樣快,連東西也忘記要了;而照理說自己也可以將他強留在任何地方,但自己卻一點也不想再令他露出方才那樣為難的臉。

 

「……KUNIMITSUKUNIMITSU TETSUKA……雖然想起重要的真名,他依舊對心中莫名其妙的依戀感到陌生。

對你來說,我到底是誰?

 

思索半晌,他將黑玉取至眼前,滴落指尖上的鮮血,直到鮮血全數融入黑玉之中。這是青年有意識孕化的自身的一部份,擁有純然的古老陰息,就算年幼,也已經算是妖的一員。然而這小東西即便吞噬了他這食妖者的血也全然不受影響,這種不合常理的解釋只有一個──它擁有自己的血。

回朔推想黑玉的主人,答案昭然若揭。

 

跡部向喝足血液而開始幻化的的黑色小東西吹了一口氣,那東西落在榻榻米上翻滾幾圈,漸漸化為一只幼貓的型態,跡部蹲下身讓小貓滾入自己掌心,溫柔撫摸。黑眼黑瞳的幼貓對著眼前的人咪嗚兩聲,滿臉無辜。

 

心中的想法慢慢篤定,男人將貓抱入懷裡,嘴角再次勾起慣有微笑。

他終於想起,為何最後要再回到這裡,這座四十七夜山。

 

他來取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尾聲】

 

 

第二十四夜,蘋果花下,黑髮的妖看著金髮的人,夜風揚起透明花瓣,他張口叼住飛落的綠葉。

手塚伸手向他,唇瓣在葉脈上相疊親吻。夜風止息,蘋果花散。

跡部瞬間睜大眼,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傾身一倒,落花紛湧而上,迅速淹沒他的身體他的臉。

 

第三十九夜,身穿胡枝子的黑夜的妖回到夢境,一萬個千年的夜凝結為一片冰原,他佇身其中,回憶無聲凝結於空間之中。

這是屬於冰的世界,他開口呼喚,卻喚不出誰的名字。

 

是你嗎?那個我已經遺忘姓名的人,那是一個只屬於他與他之間的秘密,遺忘後便不會再被提起。

手塚環抱住自己,風帶來冰的氣息,風中輪轉著冰晶色的花朵。

 

 

最初那是一雙很黑很黑的眼睛,渾身漆黑,沾染著足已融入黎明前的黑夜的顏色,白雪般的四只小腳、以及那尾巴末端的一點白彷若沾到麵粉,讓人很想抱住它拿起刷子幫它洗洗。

眼前是一只類似被人類飼養的幼貓,只有巴掌大。手塚在人類的村莊看過被飼養的貓,不同於深山中的大貓,氣質嬌憨。

他一蹲身,它便搖晃著跳進他懷裡,帶來一陣撲鼻的、濃夜裡的彷若山中露水的香氣。眼前這的確是他的東西,卻又不是他的東西。

手塚困惑地翻看懷中生物,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裝著生命的軀體,類似於他在山中所知的走獸飛禽,但是它卻有著自己的味道。

 

「……你是誰?」看著眼前倒影出自己的黑色大眼,手塚喃喃詢問。

 

倏然,暗香浮動,扶桑花開。

貓冷不防張口,吐露熟悉的聲音,「KEIGO ATOBE。記住本大爺的名字。

 

青年下意識甩出手中的幼貓,那原本還步履顢頇的小貓竟也俐落用後腿一蹬山壁,輕巧而穩當地落下身形,再次發言,「KUNIMITSU我會去找你。」

「……我不認識你。」青年心知無所遁形,卻也不焦躁驚慌。

「你已經記住本大爺的名字,而且將會想起更多。」似乎十分欣賞手塚的臨危不亂,即便透過貓口,仍可隱約聽聞對方低聲輕笑,「現在,它是你的了。」

看著彷彿被憑空托起、並且再度落到自己懷裡的幼貓,手塚伸手接下。

「……既然是我的,那就養吧。」

 

扶桑花舖落一地,屬於男人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

 

早晨的第一道曙光穿透高大雲杉群,劃開山的夜幕、割傷兩人的夢,晨露中的雪割草千重綻放,胸口疼痛宛若鮮血汩汩溢流,至今不曾乾涸。

 

彷彿感受到主人的疼痛,幼貓抬起頭來對著手塚喵喵嗚鳴。

手塚安撫性地伸出手指逗弄,貓兒似乎是餓,張口含住他冰涼的指端,溼熱微弱的觸感令淡漠的妖也不禁淺笑。

 

「我等你來,KEIGO ATOBE

 

也許要重拾曾經擁有你的回憶,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他撐起夜色的傘,蒼白足踝滑過光束穿透的隱約獸徑,穿過山中第四十七個夜,緩緩下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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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京與某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