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罐

▽

無視門把上的標誌將玻璃門向外推開，深夜的涼意襲面而來。

折笠千斗半遮面打了個哈欠從小門鑽出大樓正廳，隨後察覺面前車道上熟悉的座車打開窗戶。

欸？那不是今晚同在隔壁棚熬夜的可愛後輩嗎？

「千前輩，今天有工作嗎？」樂從車窗裡抬頭看向逐漸走近的前輩，連一段深夜偶遇的橋段都懶得演，似乎原本就是在等他的樣子。

「是樂啊。」哇嗚心事重重的樣子呢，千皺起眉頭，「當然是已經結束了喲，都幾點了，瞧你似乎也不是要上戲的樣子呢？」

「都幾點了啊…」樂笑著用千自己的回覆來應答，隨後卻移開眼神，似乎思考著某個答案，然後又轉回來看千，「我看起來一副很糟的樣子嗎？」

「哼呼呼，你看起來一副司機的樣子呢。」千從樂的車身前繞過車子敲敲副駕駛座的門，樂於是打開車鎖，讓千坐進車裡。只見不按牌理出牌的前輩就這麼說道，「吶，帶我去兜風吧？」

「啊…」樂不置可否，緩緩開出大樓範圍，像一條魚滑入海裡，路上的車燈與霓虹照亮了路面，靜靜趴伏在他們各有所思的臉上。

直到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燈照量倏然驟減，車內只剩下閃電般規律穿越的路燈，千發話了，「我們這是，要去海邊嗎？」

「…突然說要去兜風，所以我什麼也沒想呢…一回神就…」樂恍若初醒地解釋著，心中卻意識到這是上次龍想去後來卻又判斷即將下雨而沒有去的路線。

「呵呵，很有樂的風格嘛，我知道幾個不錯的私房景點喲。」千單肘撐在車門邊，老神在在地摸摸臉頰，指點樂接下來的行車路線。

車行進了一陣子，樂突然在黑暗裡問道，「千前輩，會覺得我很霸道嗎？」

總算來了？

千看著前方，不動聲色地在心裡抽絲剝繭，哎、作為前輩他真是善良又充滿耐心。

「霸道嗎？我也不清楚呢。不過作為TRIGGER隊長來判斷的話，算是很平易近人的類型吧，也很體貼喲。」

    也就是說，相較於TRIGGER給人的螢幕形象，真正的工作態度算是平易近人的吧？

但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面對給予自己工作支持的團隊夥伴，像老爸那樣高高在上的態度才是不正常吧！前輩對人的標準好低啊…。

一這麼想，明明得到稱讚的樂也就顯得不是太開心的樣子了，「是嗎？」

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千突然又說道，「但是感覺是很主觀的呢，百生氣時也常常罵我很霸道。」

說著說著他輕笑起來，「啊、已經到囉，在那裡停車吧。」

樂遵從千的指示從善如流地停下車子，隔著車窗看了一下周遭的景象。

這裡也許真的是千的私房景點也不一定，燈很昏暗，不僅沒有行人，連不遠處經過的車輛都很少，「不下車嗎？」

千搖搖頭，閉上眼睛，「不必，下不下車都一樣喔，你把車窗打開吧。」

照做之後將引擎熄火，從窗外慢慢傳來一股海的味道。樂一愣，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嗅得出海的味道什麼的，但那種濕度的確應該是海吧，何況還有耳邊漸漸捕捉到的規律沙響，的確是曾經在沖繩的濱海渡假村聽過的，海潮聲。

他突然，感到有點寂寞，「什麼都看不見呢。」

「這不是廢話嗎？」千又笑了起來，「雖然看不見，但是都在的喔。」

樂凝視著黑暗的、看不見的海濱，直到視覺上開始能將那些深深淺淺的黑暗慢構築成一幅同樣黑暗的景色。

就在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在結束工作後的深夜、聽從前輩指示來到海邊訓練想像力時，千又發話了。

「我在網上看到一個鬼故事，一對情侶在月光滿佈的深夜到沙灘上撿拾貝殼，結果男主角卻撞鬼了，是從海裡爬出來、長髮森森的女溺死鬼。」

「咦？」樂一愣，覺得這話題也太不按牌理出牌，但是襯著單調的海潮聲，似乎又很應景，「然後呢？」

「雖然男主角撞了鬼，但是真正察覺鬼存在的卻是他的女朋友。將纏繞著頭髮的貝殼丟掉之後，她臉色蒼白地帶著男主角離開，坐進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家庭餐廳裡喘口氣，毫無所覺的男主角卻還取笑女友膽小的樣子呢。」

「呃…聽起來好真實啊。」樂簡直不知道該如何發表評論。他雖然不怕鬼故事，但是故事中撞鬼的男主角簡直無感到令人遺憾，「這樣就結束了嗎？」

「最後啊，男主角笑著說女主角嚇到連貝殼都忘了拿，幸好他口袋裡還有一個，然後拿出了最初纏滿頭髮的貝殼。」

樂聞言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瞪了千一眼，沒有說話。

明明看不見，千卻像是感覺到樂的不滿，曖昧地苦笑起來，「欸、真是抱歉，不是個適合這種深夜的故事呢。…我們回去吧？」

「…什麼嘛！」突然說要看海，一下子又說要回去了。

話雖如此，樂卻感覺心中沮喪的心情一掃而空。

這也太奇怪了吧？明明沒有解決任何事。樂一面自我解嘲，一面發動引擎滑入來時路。他打開深夜廣播，溫暖又明亮的女子歌聲流瀉而出，取代了方才縈繞耳邊的海潮聲。

專心地看著前方路況行車，樂忽然像是在對千說話，又像是自白似地說道，「我啊、明明知道彼此都已經是獨立的大人了，但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希望他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動呢！這應該算是干涉太多了吧？明明他自己也可以處理得很好，搞不好還能處理得比我更好…可是如果什麼都不管，又覺得這算什麼啊！我想照顧他啊！」

「…嗯嗯，說得也是呢，」千像個神棍般模稜兩可地點頭附和，下一秒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明確的經驗，「欸…百也很愛管我呢，要我這麼做、要我不要這麼做…之類的，有時我們也會因此而吵架。」

「是嗎？」樂有點驚訝，說的可是那個看起來對千言聽計從的百前輩喔，「感覺應該是顛倒的狀況才對。」

「才不是呢！硬要說的話絕對是百比較強硬啊，喔、但我不討厭就是了。」

「…看起來的確是很樂在其中啊。」

突然理解自己似乎是被炫耀了，樂握著方向盤失笑，「百前輩也好千前輩也好，如果起爭執，也不會默默自己難過、一定會彼此爭論，對嗎？」

「哈哈、這麼明顯嗎？」千飛快地轉移焦點，倒也沒有否認，「難道龍之介都不會反抗還是揍你幾下嗎？他對你也太好了吧！到底還在這裡鬧什麼彆扭？太不知足了吧！」

「才不是呢！我就是不滿意他老是忍耐的態度啊！」

樂生氣反駁道，「就是不喜歡龍的這種自主退讓啊！明明我就在這裡，為什麼卻還要獨自消化不愉快的情緒？自己單獨處理棘手的狀況呢？」

眼角餘光瞥見千突然共鳴似地猛點頭，樂忍不住繼續抱怨道，「…更加依賴我一點，有什麼辛苦的事情都找我商量啊！不是這種表面的、連普通朋友都可以解決的小事…好像跟路人沒什麼兩樣，感覺超差的啊！」

「嗯哼…作為戀人和搭檔卻沒有被依賴和信任的感覺對吧！」千伸出食指做下結論。但他思索三秒，下一句卻又狠狠地捅了樂一刀，「不過啊，就現實考量來說，你現在是連普通朋友可以幫忙解決的問題都沒有解決喔！還和龍之介吵架、惹他難過了吧？」

「喂喂喂！把車開好！我可不想和你一起上頭條新聞！」

「抱…抱歉。」樂突然覺得矛盾又沮喪，於是決定專心開車不再發言。

面對忽然安靜下來的低氣壓，千無奈道，「你也…太喜歡龍之介了吧？」

千的結論，樂啞口無言。

這樣是很喜歡的意思嗎？

樂開始回想，一開始確認交往時，明明只是不討厭吧？

覺得龍拼命喜歡自己的樣子很可愛、畢竟他彷彿快要哭地說著不想放棄喜歡自己，任何男人都沒辦法拒絕這種告白吧？更何況他本來就覺得龍之介是個好傢伙…後來慢慢就越來就越在意他的所有事情了。

一起上健身房、帶他去吃好吃的東西、沒事時也老是在想著傳Rabbit Chat給他、做什麼事都想要龍陪著自己、也希望龍這麼對待自己…甚至都已經做了戀人之間才會做的事…

「嗚哇…」臉頰忍不住熱了起來，樂突然單掌摀著臉，「是這樣嗎？搞什麼啊！」

「專心開車八乙女樂。」彷彿看穿了樂的心理活動，千調侃道，「明明都說要照顧人家一輩子了，卻根本沒發現自己有多愛嗎？遲鈍成這樣真叫人佩服。」

「咦！」樂大驚失色，「前、前輩，你怎麼知道我說過要照顧龍一輩子的事…啊、不對，哎…我是說…」

「果然說中了嗎？我想你也只講得出這種陳腔濫調了吧。」

千冷冷地吐槽，不忍心提醒樂這是他某部深夜劇裡的其中一句經典台詞，「話說把車窗關上吧，夜風吹得我好冷，都要流鼻水了。」

樂這才發現剛剛根本忘記關窗了，連忙關上窗戶，嘴上還不忘反擊，「又來了千前輩！美男子才不會流鼻水咧！」

「你這傢伙有時候特別欠揍。」話是這麼說但千卻笑了。

單純的後輩就是這麼好安撫，今天難得做了好事，回去後跟百邀功吧。

▽

從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地毯上就睡著了。先前播放的海潮音仍舊搖晃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龍之介卻一點一點清醒過來。

他起身拿起邊桌上的手機，快四點了。點開和樂的Rabbit Chat視窗，理所當然地沒有未讀訊息。

再往上拉，是兩人上周末約好去騎腳踏車的討論。

在那之前兩天，主持廣播節目，約好上工前會合去吃午餐。

還有TRIGGER的冠名節目錄影。

天回國一起去機場接他…啊、一起去了新開的居酒屋。

新單曲排練，那次樂和天又吵架…

手機突然發出低電量的提醒聲，龍之介嚇了一跳，停下著魔般不斷往上滑動的手指。打開桌燈，他順手楷掉眼角的淚珠。

「…對眼睛不好呢…在黑暗裡滑手機…」他試著忽略心裡其他情緒，胡亂思考著明天該做什麼，該怎麼和好…

忽然，Rabbit Chat螢幕閃動。

【睡了嗎？】

──是樂！龍連忙回覆。

【你在哪裡？】

【…你家樓下，把門鎖了出來吧？】

「…」現在可是凌晨四點喔！拍戲拍到這麼晚嗎？怎麼樣都該是樂上來休息才對，話雖如此，龍還是迅速將回覆送出。

【等我一下。】

【穿件外套，開始涼了。】

龍之介思索著螢幕上的字句眨眨眼，急急套上外出服後就跑下樓。他穿過空曠的大廳，樂的車子就在外面。他敲敲車窗讓車主開鎖，上車，正想說些什麼，就聽見樂說，「先出發，等等再說。」

龍之介只好繫上安全帶，「樂…」

明明心裡有很多話想說，見到面後卻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深夜裡的空氣很安靜，樂的臉被規律閃過的路燈映照得忽明忽滅。龍強忍著說話的衝動，最後反而是開車中的樂先起了頭。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睡？」

「咦？」

「剛才。一下子就回覆了。」是因為吵架的事在難過吧，一想到龍之介也許是因此無眠，樂感覺就像喝了一杯苦水。

「…樂才是，都沒有休息嗎？拍戲拍到幾點？」已經坐在身邊了，先前的難受情緒就已事過境遷，龍之介搖搖頭，反而比較擔心對方。

「沒什麼，我現在還很清醒喔…突然想帶你去看日出。」

「什麼…太亂來了！」

龍之介訝異地看向前方的道路標誌，的確是通往濱海公路的方向。樂開車一向很穩，在他的車裡溫暖又舒適，路上幾乎沒有來車，只有他們的車燈與稀疏路燈不斷交會。

「早上的事，抱歉。」樂看著前方說道，「我不該這麼兇的，你一定很受傷吧。」

「你…」

「嗯？」

龍之介緩緩將頭靠向車窗，語帶懊惱地看著窗外的燈，「你不要突然就說這種話…很令人害羞。」

「咦？為什麼？」樂略感詫異，他剛剛可沒有任何道歉以外的意思。

「而、且！…該道歉的是我…樂，對不起。」龍之介維持著傾靠的姿勢，一面思考一面說道，「早上說我自己可以處理，不用告訴你的事情，傷害到你了，我很抱歉。」

「欸，是沒錯啦…」樂挑眉，「你…該不會找天商量了吧？」

「咦？為什麼會知道？」龍之介嚇了一跳，但馬上又像洩了氣的皮球，「結果連天都生氣了，我今天一直在把事情搞砸呢…」

「別在意啦。」樂笑了笑，「所以呢？你的道歉？」

「就是…我很不擅長依賴別人，覺得能自己把事情完成最好。現在也還是這麼覺得…可是！」

龍之介撐起身體，看著樂開車的側臉努力說道，「這不是代表不需要樂的意思！我、我很需要樂喔！我也很感謝你對我的心意…」

「嗯。」

「…嗯？」

只有這樣？明明盡全力傾訴心意了，沒想到樂卻很冷淡，龍之介有些不知所措。

「樂？」是他把和好想得太順利了嗎？樂到底氣到什麼程度？

如果還是很生氣的話，他該說些什麼才好？

八乙女樂轉動方向盤，冷靜地將車停到路邊。

引擎熄火了，車燈也跟著熄滅，只剩下不遠處一座孤獨的路燈，閃爍著睏倦的光。

「你啊，都先被你說出來了，害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樂轉過身，將手臂搭在椅背上看向對方，光影錯落在他英俊的臉上，那是苦惱又帶著寵溺的表情。

「獨立是龍的優點，但是太獨立會讓人覺得很寂寞啊。」

龍之介眨眨眼。

「唉…其實是我太任性了吧。」樂低下頭自嘲說道，他連忙靠上去。

「那、那也是樂的優點啊。」

「哈哈、什麼跟什麼啊…」

額頭靠上額頭，樂輕輕捏住戀人的後頸，緩緩覆蓋他的呼吸，「我們和好吧？」

「嗯…」龍之介深深鬆了一口氣。久違一天的氣味和溫度如此令人安心。

唇瓣分開的時候他張開眼，捕捉到樂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神，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還是挺沒用的…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這麼堅強吧？

「樂，我愛你喔。」

他說，然後感覺整個身體都因為這句話而熱起來。

龍之介仔細確認自己男朋友的表情，對方沒有說什麼，但是他的眼睛已經說出一切。

樂把重量壓過來，忿忿說著『太犯規了吧』，害羞又故做跋扈的樣子讓龍之介忍不住一直笑到椅背被放倒。

▽

最後太陽到底是何時從海平面升上來的呢？龍之介已經忘記了。

當時他的眼睛裡面只剩下樂，那已經是最美的風景。

反倒是樂，在日光緩緩染亮天際後打開車門，海潮聲與海水氣味瞬間洶湧灌入。他聽見樂帶著笑說『原來是長這個樣子的啊』，朝日的光拂過他的臉。

回程路上龍之介發現他們的確是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濱海景點，詢問之下才知道是千前輩提供的。

「所以，你是和千前輩商量的啊？」竟然、是千前輩？龍心裡頗震驚，「你們交情真不錯。」

「是嗎？我倒覺得他是在耍我。」樂聳聳肩，將前一晚的鬼故事也如數告訴龍之介，「他根本沒有給出什麼具體的建議吧，像是直接把錢塞在你家信箱之類的也行啊。」

「怎麼可能啦！這樣會很困擾啊，千萬別這麼做。」

龍之介哈哈大笑的同時，手機突然響動了。是公司的會計部傳來的簡訊，告知他前幾期的數筆工作費用已經入帳，問他還要不要申請預支借貸。

「樂…」龍之介心有所動，舉起螢幕詢問駕駛座上的男友。

「追根究柢…」八乙女樂輕咳兩聲，越過龍之介，拿出手套箱內的墨鏡戴上，「沒道理工作的時候三更半夜還在錄，該付錢的時候就東拖西拖的吧。」

「樂…」

「先說好，這是隊長工作範圍之內的事，身為隊員你就乖乖接受照顧吧！」

「連我的自尊心都想照顧嗎？」看著欲蓋彌彰的樂，龍之介突然有點起壞心眼。

「你不喜歡？」八乙女樂偏頭用下巴看他，沒有握方向盤的那隻手朝上，挑釁地放在兩人座位之間的扶手上。

「很喜歡喔。」龍之介瞇起眼睛，將手放入八乙女樂的掌心裡，「喜歡喜歡得不得了！」低笑聲自樂的胸口震動出聲，溫暖的掌心嚴合貼實在一起。

龍之介又害羞又開心，他看向窗外已經看不見的海平面，那裡只剩下一道被白日映照而反射出來的光。

光的盡頭是什麼，他並不知道，但他已經不怕了。

Bon Voyage，一路順風。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的船友們道別時彼此祝福的話。

「樂，今天海上會是個大晴天喔。」

「你這個觀看氣象的本事真的很酷耶。」帶著墨鏡開車的樂似乎也順著戀人的視線，朝窗外瞄了一眼。

是誰說過，愛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

而他們不再需要尋找回去的方向，因為他們已經抵達想去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