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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久違的團練日,九条天起了個早,在慢跑機上活絡身子後,稍事整理便出門了。
新歌的旋律和歌詞早已銘記在心,大致的隊形和舞蹈風格他也已經有初步的想法,等團員三人到齊後,他們就可以開始討論和練習。
前陣子他接演了一齣古典音樂相關的電視劇,雖然不是主角,卻有不少戲份。為了這個角色,他幾乎都在練琴和拍攝,甚至和劇組一起到維也納取景。
這周他趁著主角們拍戲的空檔回日本參加新歌的編舞團練,過幾天還得再飛去德國和劇組會合,直到全劇殺青。
雖然有點辛苦,但九条天並不覺得這空中飛人般的行程是種麻煩,他對於今天的團練極為期待,畢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團員,更何況還有新歌新舞等著他,要說他的心情像是準備拆開禮物的小孩般也不為過。
「天,早安。」事先已經預約好的團練室中,同樣身穿排練服的十龍之介正在拉筋,一見到久違的團員,立刻露出開朗笑顏,「太好了,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龍,早安。」九条天環視四周,確認房間裡只有龍之介,「新歌聽了嗎,感覺如何?」
「超帥氣的,我很喜歡那個節奏感,讓人很想跳舞呢!」龍之介笑瞇起眼,「你看起來已經蓄勢待發了呢,等樂來我們就可以開始囉!」
「哈、那還用說…」九条天露出淡笑,再次看向門口,「不過那傢伙竟然會遲到…」
「嗯…我傳個訊息問問他到哪了。」龍之介悠悠想起昨晚接近午夜時,一場突來的大雨,沒由來地有些不好的預感。
「…沒有讀。」
「直接打電話吧,還在開車的話就直接丟下他先開始。」天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撥號,無人接聽。
他們都是準時的人,也很勤於聯繫工作事項,尤其是戲劇工作繁重的樂,基本上不曾失去過聯絡。TRIGGER的兩人面面相覷,天轉而撥通姉鷺經紀人的電話。
『我是天,早安。請問樂有跟您報備他今天的行程嗎?…是,我和龍都已經在練團室了,嗯…先別告訴社長、別擔心,我和龍會過去…好,把地圖傳給龍,還有、請先幫我向老師取消今天的排演,我再跟您聯絡。』
「天…」
「姉鷺目前的資訊跟我們一樣,龍你開車來的嗎?」
「對,姉鷺傳了行車資訊過來。」
「嗯,她都請樂固定開這條路線來公司,我們沿途看看。」
「…好。」
天和龍迅速驅車前往八乙女樂的公寓,天吩咐龍專心開車後,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面重複撥號給樂,一面留意沿途的交通情況。萬幸的是,一路上車況都很順暢,他們將車停在大樓門口的臨時停車格裡。
當天正想著要如何向門口警衛說明情況,才能最快打開八乙女樂家的門時,龍之介已經拉著他的手臂走入電梯。
「你怎麼有鑰匙?」瞄了一眼對方從包包中拿出的鑰匙,天轉而抬頭看著電子儀板顯示的上升數字,若有所思。
「…嗯…樂給我的、那個…緊急連絡人…之類的?」龍之介盯著同一組數字,心虛地找話搪塞,「天,電話依舊無人接聽嗎?」
「啊…如果只是手機壞掉的話,你可別阻止我揍他。」雖然很明顯是藉口,但九条天並沒有繼續追問。
他低頭查看自己的手機訊息,姉鷺傳訊表示他打給樂的電話也無人接聽。姉鷺此時正陪同社長在大阪出差,天請對方先別告知社長,免得日後又引發父子大戰。
旁觀龍之介拿著那串鑰匙手忙腳亂地開門,並非熟練的舉動,天的心底難得升起問號。
不同於自己與樂頻繁的針鋒相對,龍與他們兩人各自都有些聯繫,也許自家的兩位團員比他所認為的還要好也不一定?
「啊、開了!打擾了…」龍之介好不容易打開門,在玄關急急脫下鞋子,就跑進去開各個房間的門,「樂、在嗎?樂?咦…廚房?」
九条天抿嘴皺起眉頭,直接走到最裡面的房間,試探性地轉動門把,「打擾了。」
這是八乙女樂的臥室。
因為大片窗簾緊抿的關係,室內極暗,走廊上的自然光只能勉強漫入一些。感覺到屋內有氣息,天急忙摸索牆壁尋找電燈開關,「龍,這邊!」
人造燈光倏然亮起的同時,龍之介匆忙越過自己,一股違和的感覺再度掠過天的心頭。
機座和手機散落在地,八乙女樂穿著棉質T恤與休閒長褲,蜷曲著半臥在床邊地毯上,手機螢幕正發亮震動。
龍之介從肩頸下方抱起樂,後者沉重得像石頭一樣,緊閉雙眼,臉頰和眼角一片通紅。「樂!好燙、他在發燒!」
天拾起手機,關掉被設定在將近兩個多小時前就開始作響的鬧鐘,又發現同時響動的還有來電中的姉鷺經紀人。
『我是天。是、我們都在樂家中。等一下!先把樂平常就醫的資訊傳過來,他發燒昏睡中…嗯、目前不清楚,我們自己開車,就醫後再跟你聯絡。』
「天,或者要直接叫救護車?急診?」龍之介抬頭看著此刻異常冷靜的少年,九条天迅速在邊桌上找到八乙女樂的錢包和卡片,又將房間主人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拿給龍。
「不行、動靜太大了,幫他穿上,今天是平常日,我們直接帶他去門診。」
天跑出房間,用對講機向管理員吩咐幾句,再將門敞開,然後回到龍和樂身邊,從另外一邊將樂架上肩膀,一行人勉強出了房子,在管理員的協助下將病人安置上車,又在姉鷺的遠端引導下順利在醫院門診掛上號,很快進入診間。
樂在車上曾一度轉醒,含含糊糊喊了一聲『有點冷』便沒了下文,九条天當時正在後座上充當病人的枕頭和避免他摔到椅墊下的安全帶,他見龍開車沒注意,忍不住用指尖去探樂的呼吸。
活著。沒事。天在心裡提醒自己,八乙女樂是健康的。
為樂看診的醫生是院裡的主任醫師,有點年紀,目光銳利。一開口就問姉鷺怎麼沒有來,看來不但熟悉樂的身體狀況,也很明顯地對他們有所防備。
後來天傳訊請姉鷺致電醫院向醫生說明情況,老人家這才手一揮,讓他們把樂放到後面的臨時病床上吊點滴。
「只是身體太疲倦又著涼了,初步雖然無法馬上判斷是不是流感,但機率不大。」
醫生刷刷刷地在電腦鍵盤上打字列印出藥單,天很快接過藥單,離開前往領藥櫃檯,由龍之介在診間聆聽醫囑,「醫生,他這樣不需要住院嗎?」
「沒有這個必要,回家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覺,確實補充水分就好。」
醫生拉起隔間簾子、準備離開之前,大概是看龍之介滿面愁容的模樣,語氣比方才稍微緩和了點。
「樂君從小都是給我看診,他愛逞強,自然比較容易累積疲倦。不過成年後這還是第一次,你們既然是彼此信任的工作夥伴,就多幫忙他踩剎車吧。」
龍之介向醫生道謝後,便坐在床邊看著點滴,直到天拿藥回來,看到的就是個滿面愁容無精打采的大男人。
「…龍。」天拉了張凳子坐在旁邊,同樣抬頭看著點滴,「你是不是…有什麼應該要跟我說的事?」
「呃…咦?什…」龍之介發出猝不及防的怪聲音,隨即摀住嘴。他看著面無表情的天,卻在那雙眼睛裡讀出擔心的情緒。
可以的話他不想對天說謊,可是現在的自己的心情,卻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我…不知道…」最後他只能含糊擠出這幾個字。
「…啊!」天大嘆一口氣,看向天花板。「本來還想吐槽鑰匙的事,結果你竟然連否認都不否認嗎?」
天對別人的情緒很敏感,他也很擅長利用這種優勢,更何況樂和龍都不是複雜難懂的人,對他更是幾乎毫無隱瞞。
凝視著醫院令人熟悉的天花板,不知為何,童年時為了重要的人陪床的心情,如今又像吸收太多水分的海綿一樣,浸濕九条天的胸口。
一點氣憤,一點無奈,和很多很多的不忍心。他可以猜想出來龍去脈,錄影前雙雙踩著時間點到達的兩人,緊繃的樂和心虛的龍,鑰匙,還有這次事件中龍的反應。
得知自己將以團體形式出道的時候,就和自己講好過,只是工作夥伴,就像在國外唸書時一樣,好好工作不要互扯後腿,不要互相干涉太多,怎麼最後還是變成這樣?
他其實沒有自信,再去牽扯上另外些什麼人的人生。
「…樂的醫院資料上,緊急連絡人竟然是姉鷺…明明父母都在同一個城市。」
「樂他應該、應該不想讓那邊擔心吧…阿、阿姨前兩天出去玩…」龍之介低下頭,像是辯解般地說明。
「喔…見過家長了啊。」
「不、不是你想的這樣啦…」
「等等,所以你們是從『酒疹』之前就交往了嗎?」天突然眉頭一皺。
「不、那個不是,天!」
「那就是之後了…喂、龍…莫非是你酒後…所以樂逼迫你負起責任…」
「真的不是這樣啦,不是不是!」恍然理解天猜測的意思,龍之介滿臉通紅,拼命揮手否認,「其實是…」
「不!還是先不要告訴我好了,我不太想知道這種事情…」天習慣性支起單臂、將頰邊頭髮塞到耳後,故作冷酷地說,「原來我們竟然沒有禁止團內戀愛嗎?真是太失策了。」
「欸?那要從現在開始禁止嗎?」龍之介愣愣地問道。
「怎麼?原來你們兩個還有我介入的餘地嗎?」天勾起一抹優雅又帶著壞心眼的微笑。
又被套話了!
龍之介心頭一震,瞬間感覺所有事都被天識破。
他忍不住摀住臉,呻吟般小聲地埋怨,「天你真壞心眼。」
「是是是,點滴快結束了,我去叫護士。」天起身,俐落地關上點滴開關。
忽然,他凝視著點滴架,用談論天氣的口吻說道,「龍,樂對待我的方式和對待你的方式完全不一樣,你不這麼認為嗎?」
「咦?」
「一開始就是這樣了,你沒有發現嗎?」天回眸掃過身後的兩人,最後拍拍龍之介的肩膀,「你可以更有自信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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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溫柔的手掌輕輕覆蓋在額頭上,他勉強睜開痠熱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光影。
因為眼球太過乾燥而分泌出來的淚水籠罩了他的世界,熟悉的聲音好像對他說了一些話,但傳進耳朵裡只剩嗡嗡作響。
那雙手的主人拿著毛巾擦過他汗濕的頭髮,因為太舒服,他忍不住又睡過去。
──那之後究竟過了多久呢?
他和他對視而立,這個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怎麼又搞這種飛機!就不能好好把自己的事情顧好嗎?八乙女樂緊皺著眉,雙臂環繞在胸前,不高興地質問眼前的孩子。孩子只到他的大腿那麼高,但桀敖不馴的眉眼同樣沒有給他什麼好臉色看,而是很明顯地別開視線,有仇似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板。
他們左右對峙,不發一語,門縫外流洩出更加激烈的爭吵。
『你明明離學校比較近,為什麼老師打了好幾次電話還是沒有人去接?發燒到四十一度,妳是怎麼做母親的!』
『店裡忙不過來,我一直在外面跑,如果有時間,我早就去了!你呢?你又在做什麼?讓部下代替自己去學校的人,有什麼資格質問我。』
『混帳!到底是店比較重要還是小孩比較重要?難道這種事情還要我教你嗎!』
『少拿那副嘴臉對我說話!店是店、孩子是孩子!說到底你就是反對我外出工作而已,不用借題發揮!』
「我以為,這次,一定可以做的比上次更好。」孩子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向他訴說,彷彿在試圖控制水珠不要溢出斟滿的水杯、卻不得要領一般。
八乙女樂看著對方笨拙的樣子,下一秒,孩子的眼淚就啪咂啪咂地落到地上。
耳邊的爭吵已經聽不清楚,就像滴入水中的藍色染劑般,將燙熱的地板染得一片灰藍。
這裡的視線那麼模糊,並且充滿嘰哩咕嚕的雜音。
只有眼前的孩子是清楚的。
他倔強的表情微微扭曲,變成一張委屈又難過的臉,但仍一動也不動地梗著脖子站在那裡,甚至連眼淚也不擦,好像不去理會那些的軟弱,就能夠當作軟弱不存在一樣,「又不是故意的,我總有一天,可以變得更強。」
八乙女樂長嘆一口氣,彎身將孩子抱進懷裡,撫著他的頭髮讓他把頭埋進自己的頸肩。他們相貼的溫度有點高,但那些淚水還是很冰涼,「算了,不要再聽了,反正又不是真的。」
「嗚…對不起──」
也許是擁抱的溫度軟化了孩子的挫敗感,哽咽的低鳴開始拉長成更加稚氣的哭聲,「我不是故意要生病的…」
八乙女樂反手將掌心蓋在孩子的耳朵上,低語安撫他,「沒事,這不關你的事。」
「我照醫生說的做,我有努力喝水了。」他還是一直哭,地板幻化成海洋,「爸爸媽媽不要生氣…」
「他們不是在氣你,他們只是太忙了。」
八乙女樂長嘆一口氣,冷靜地說,「就算沒有你,他們也老是在對彼此生氣。」
孩子號啕大哭著沒有停止,和遠方模糊的爭吵聲慢慢同調為同一道雜音,「樂真的不是故意的───」
「…已經沒事了。」
八乙女樂無奈地看著懷中的孩子融化成陰影,逐漸覆蓋在他的手臂與胸口,黏著在他的軀體與腳踝上。
「把眼淚擦擦,長大變強吧。」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影子說道,「只要你變得夠好了,總有一天會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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