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罐

【上】

※

今年的夏天來得早，貓本家的主母很早便掛起悠哉悠哉的風鈴，讓他悠哉悠哉的夫君能天天臥在蔭涼的長廊上，悠哉悠哉地睡覺。

整個日本島的櫻花們就像錯聽了季節的風聲，由南而北爭先恐後亂七八糟佔據整片天空。本家的外院也不例外，巨大櫻樹花開起雪白粉紅的櫻蕊枝條。

花開最盛的那幾日，樹影乘載整枝的櫻花簇，憐影搖曳生姿，幾乎將搭建在樹下的本家三少爺房間門戶覆蓋，白日呆在裡面也宛若森林，清涼無比。

於是患有嚴重花粉症的三少爺柳生比呂士被嚴重打擊、自我禁足，天天帶著蒼白的口罩，躺在大哥的榻榻米房間裡，以淚洗面，一點都沒有平日的精神。

「又躺在這裡啦？這樣哭哭啼啼的比呂真是一點都不有趣。」拉開長子房間的幛子門，貓主母乾淨的臉上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總是慣常微笑的眼角細緻而俐落，看起來親切又溫柔。

「……媽媽……」只說兩個字，比呂就帶著被眼淚鼻涕梗住說不出話來的抖音又躺下去。

被花粉症打擊的痛苦只有花粉症的貓才知道，貓本家自古住在古老的千年櫻樹下，幾千年來只出了他這一隻得花粉症的千古奇葩貓，自然沒有爹媽爺奶同情他。

唯一不問原因總是對他好的大哥二哥又嫁出去了不在本家，他只好窩在離樹花最遠的大哥房間裡避難，這有什麼不對？

「唉……好吧，看你這樣我也要被你打敗了。」貓主母捧著臉頰嘆口氣，「你幫我出貓本町去，找個最近的人類郵局把這包裹寄出，剩下的就給你當零用錢，到你大哥家小住幾天吧。」反正這幾天有賞花宴，他也沒空玩耍這個小兒子。

「……」看著臉上根本沒有一點同情的親生母親，柳生比呂士默默接過包裹和錢，簡單收拾一下，就從大哥房間後面的小門出發了。

貓本町是古老的住宅區，終年籠罩在若有似無的雨霧氣息之中。

天氣好的時候霧就淡些，天氣不好的時候霧就深重。住在這裡的貓都和本家有些關係，眾貓性格大抵溫和悠哉，安居樂業。每年春天一到，整個貓本町遠親近鄰都會集合到本家樹下賞櫻。

比呂從斑駁的朱紅小門鑽出來的時候，路上看不見貓影，只有自家的方向隱約傳來唱歌做樂的快活聲音。他連打個轎子上路都沒有辦法，只好瞇著淚眼朦朧的貓眼，沿著空曠商店街往盡頭大門走去。

商店街這條大道平常都做生意，除了神社裡的鳳凰木六月盛開之外，其他月份裡比較沒有花朵瀰漫，比呂好不容易走出掛著貓本町牌坊的朱紅大門，才感覺好受一點。踏進人族的世界裡雖然也有不少櫻花，但是至少空氣流通些，又總是瀰漫著各式各樣的味道，比較沒有自家街坊那種排山倒海的櫻花氣息。

他拿著包裹，找個最近的人類郵局做海外寄送。

仔細一看，信件地址寫著台灣某個城市，他只憑地址上最後註明的『挑水古道驛站』和陌生的收件人姓名，大略猜測可能是他那古老的貓媽媽同樣古老的海外貓朋友，於是秤重付錢找零拿收據，然後拜託郵局的服務台幫他打電話叫貓妻公車。

柳生身上只有一點點媽媽給的人類零用錢和人類世界不太通用的貓幣，當然是坐貓公車才划算。雖然貓妻公車比起人類公車貴上很多，但是他發現自己身上的貓幣可以坐到住得較遠的二哥家。既然如此，與其去大哥家還不如去二哥家住呢！於是上了貓妻公車的柳生比呂士，毫不猶豫地報上二哥家地址，準備去叨擾。

貓妻公車上沒有其他貓妻，他挑了最順眼的位置隨便一窩，準備在抵達目的地前好好睡覺。

在本家裡日日夜夜受花粉症之苦，眼睛和鼻子都很難受，還是人族的地方好，他要充分休息一下，免得二哥瞧見他狼狽的樣子。正這麼想，身上的手機卻響了。

……算了不管他！

因為已經轉成無聲震動模式，所以就算讓它一直響也無所謂。然而，彷彿能夠探知比呂的心聲般，手機不屈不饒的狂響。

「笨蛋大哥！你幹麻一直打？手機不是拿來當門鈴的，這樣連珠砲一直響很沒禮貌！」終於還是忍無可忍，抓起手機劈哩啪啦罵人。

『欸喲、比呂你在睡覺？要不要我去接你？』電話邊忍足侑士似乎已習慣自家小弟的怒氣，老早就將聽筒拿得老遠，『你可以在涼一點的地方等，記得離狗遠一點。』

「……我沒有要去你那邊了，我要去找二哥。」比呂士出門時並未通知自家大哥，只能猜測是母親先行電話告知。畢竟小貓在人界的路上亂跑比較危險。

『欸、可是你的……』

「二哥會照顧我不用擔心，大哥掰掰記得不要再打來我要睡覺！」一口氣打斷對方的話，比呂將手機迅速關機。

雖然大哥家的主人比較好相處，但是他還是比較想去二哥家。因為二哥家有二哥，比呂最喜歡二哥。

想起二哥溫柔美麗並且沉靜的臉容，比呂蜷起身子窩在球狀公車沙發上，很快陷入夢鄉。

美夢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貓妻公車司機溫柔地喚醒抵達目的地的小貓，確認地點無誤後，比呂乾脆地結帳下車。

一覺過後精神充實不少，原本他只要爬上二哥和跡部居住的公寓，自己按門鈴就好了──上次才拜訪過，要記住房門號碼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但是他很快想起自己的身高搆不到門鈴，加上跡部家沒有電話，二哥也沒有手機，他只好先在樓下尋找房東幫忙。

「跡部家？唉呀、是跡部太太娘家的弟弟啊。」房東奶奶從常年開敞的窗口探出頭，扶了扶老花眼鏡，「他們都不在家喔！聽說是出遠門旅行了。」

「去……去旅行了！？」怎麼可能？柳生比呂士大受打擊。那個貧窮的跡部，怎麼可能有錢帶二哥出遠門去玩！

「是啊，跡部君很開心地帶著跡部太太出門了哩。小夫妻真是令人欣羨。」房東太太露出和藹的微笑。

「那……請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憑跡部的財力應該不可能旅行太久吧。比呂內心存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嗯？我看看……」房東太太慢條斯理地拿出一本記事本，以老人家特有的緩慢節奏查閱，「啊啊、有了，在這裡。嗯嗯嗯……到月底喔。」

「月、月底？」根本還有一個多禮拜啊！完全失去希望的柳生垂著貓耳，失望地走出公寓大門。可惡的跡部，到底把哥哥藏到哪裡去了！而且人類的學校也未免太沒道理了，暑假不是還沒有到的嗎！怎麼可以放任學生出門旅遊半個多月啊！

呆站在大門口，充滿內心的氣憤情緒很快轉變為委屈。

坐貓妻公車過來二哥這邊，已經把貓幣花得差不多殆盡，剩下的零錢不夠他再坐貓妻公車到大哥那邊去了，要去搭人類的公車嗎……？

握緊手中的零錢……坐人類公車比較省錢，可是……車上都會是人類喔，唔……腦中卻浮現一大堆關於貓妻出門被壞人類欺負，拉耳朵摸屁股，還有恐怖的失蹤貓妻社會新聞案件，唔……

柳生比呂士面臨貓生涯的重大危機。

把口罩帶起來，再加上外套帽子的話……可是尾巴……唔……如果直接變成貓的話會不會比較安全……但是要是被當成流浪貓就慘了，會被抓去殺掉。

「比呂！」熟悉的軟言軟語傳入小貓尖巧的耳朵裡，比呂猛然抬起頭，看見熟悉的貓影。

「大哥！」大聲喊出兄長的稱謂，柳生比呂士開心地跳入小跑過來的忍足侑士懷裡，結束短暫的人間冒險。

「真是的！你也讓我把話說完嘛，還把手機給關了，怎麼打都打不通。」化為人型的忍足又好氣又好笑，抱住很快流失體力、變回貓咪身體的小弟。

幸好他打第一通電話的時候，就猜準柳生一定會花比較多錢坐貓妻公車到二哥家，所以打電話時就已經出發，不然怎麼來得及阻止這只愛逞強的小小貓在人類世界到處走動。

最後，柳生坐在忍足懷裡上了人類公車，被再次告誡畢業之前都不可以一只貓獨自搭乘人類的交通工具後，他才從大哥口中知道二哥出遠門旅行的詳細情況。

原來是四月時，跡部需要跟著學校的教授做一趟日本鄰近國家的考察──研究東南亞風土人情的榊太郎教授視跡部為愛徒，直想著要跡部畢業後報考直升研究所　到他研究團隊底下做事，趁著這次系上舉辦美其名為鄉土考察、實為海外吃喝玩樂之旅，他二話不說抓著跡部出門，要趁機拉攏這德國來的日裔高材生──想當然爾，跡部不可能放著自家愛妻貓手塚一只貓顧門。

儘管手塚說過他可以回本家小住，但是說穿了剛和自家愛妻建立感情基礎的跡部根本一刻都不想手塚離遠。於是在貓咪不能搭飛機的附加條件下，他們搭上旅行郵輪，從東京灣出發，準備進行一趟半個月之久的海外之旅。

現在估計已經到了最後一站──台灣了吧。

「台灣？」回到忍足家後稍事休息後，恢復人型小貓模樣的比呂從墊子上抬起頭。

「吶、是啊……聽說是個有很多好吃東西的小島，往沖繩再南邊一點就到了。」套上圍裙，忍足打開冰箱，一頭鑽進去研究午餐內容，「唔，中午只有我們倆，比呂你想吃什麼？」

「……大哥你就只想到吃。」比呂翻過身瞪著哥哥，「我今天給媽媽寄了一個包裹，到台灣喔……」經過上次的伴手禮事件，比呂差點被跡部家列為拒絕往來戶之後，他現在都會特別注意母親交代下來給二哥的東西是否另有玄機。

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年僅八歲的柳生比呂士在如何天資聰穎，又怎麼可能是生過三個孩子的自家老媽的對手。

「……你剛剛說……包裹？！」忍足慢慢從冰箱裡探出頭來，滿臉『不會這麼巧吧』的驚恐猜疑，「寄什麼東西？」

「唔……」比呂皺起眉頭思索，他又沒有透視眼……而且當時也沒有特別注意，「不知道。」

兩只貓面面相覷。

「希望二哥不要收到……」

「呃、是啊……」我看是凶多吉少吶。

＊＊＊

五六點的時候，潮濕的熱空氣還沒有全數消散，但是已經可以感覺清冽山風一點一點吹落。山上的天色迷濛，將暗而未暗，他們一群人坐在木屋外搭建的竹棚裡。

這禮拜他們從南部大港高雄上岸台灣，一路從南到北挑點考察，跡部的教授特地停留在彰化，彰化的八卦山聽說是當地有名的生態區。

教授拜訪當地友人，一行人在山上吃飯看夜景。

手塚國光吃下一筷子跡部挾給他的野蔬山菜，咬下去卡滋卡滋，黏膩爽口，豆鼔的醬味被豐滿的菜汁稀釋，齒頰裡留下微酸微鹹的餘味。手塚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討厭。只是這種味道配上白米飯很搭，和快火炒蔬菜也很搭，手塚在一路上的快炒店看過當地人炒菜的方式，非常迅速而且豪邁。

礙於身型嬌小，單手拋鍋的技巧他可能學不來……

忽然，一只蝴蝶飛到手塚拿筷子的手指上，他震動一下，蝴蝶也不以為意。

「跡部……」輕搧灰紫色的蝶翼，小巧如葉的蝴蝶在手塚指頭上進行著不為人知的採拮舉動。手塚又緊張又好奇，小聲呼喚身邊的人，就怕跡部錯過他手上的嬌客。

「紫色蝴蝶啊。」跡部調整桌上的單眼相機，順利拍了幾張照片。

「他在我手上做什麼？」手塚不敢亂動，好奇地觀看眼前的小東西，細小蟲足偶爾掠過會有搔癢感，但是還不至於明顯到能夠辨識動作的程度。

「嘛、採蜜吧。」看著大氣都不敢噴一下的貓妻，跡部打趣道。

「……跡部！」他又不是花！思考半晌，才猛然了解自己是被調侃，手塚轉而詢問坐在隔壁的教授，「這是什麼蝴蝶呢？」

「唔、應該是紫斑蝶吧。」榊教授側身讓身旁的友人能再次確認，「的確是台灣紫斑蝶沒錯。這種蝴蝶啊，三四月的時候就開始從南部這樣飛上來，飛來北部繁殖，這時間應該早就應該飛去北投生小孩啦，這隻落後喔！」

「紫……斑……蝶。」試著模仿教授們的口音，手塚看著手中輕輕煽動著，一點都不害怕自己的小枯葉。如果不注意，真的很容易把他當成葉子，但是那特別的灰紫色就算是片葉子也很特別。

「你很幸運喔，都這個時候了還能看到紫斑蝶，他一定是來找你的啦！」教授的台灣友人笑道，手塚開心地點頭回應，緩緩提高左手，讓蝴蝶飛走。看著手塚難得的笑顏，跡部也滿足地摸摸愛妻頭髮和耳朵。

飯後主人端出茶具，泡茶招待眾人，跡部不願手塚只能坐在一旁品香，於是說要到附近走走看看。

「到後面的池子去吧。」跡部點頭，牽起手塚。

走出庭院，竹籬矮牆外是一條細長圓弧的水泥小路。他們所在的山區居高臨下，向右眺看，整座山彷彿海中的珊瑚岩礁，琉璃般的街燈一點一點透亮發光，溫暖的山風帶著桐樹氣味蔓延。

沿著小路緩步行走，熱帶島嶼的清涼夜晚不知不覺降臨，手塚突然豎起耳朵。

「啊嗯，怎麼？」

「有青蛙。」刻意降低聲亮，帶著好奇的目光側耳傾聽，敏捷的聽力讓貓妻很快找到聲音來源。他掙開跡部，小跑步鑽進水泥路上岔開的土坡道，長尾巴一跳一跳地在夜色裡若隱若現。

「喂、手塚。」同樣壓低聲量的跡部，就著微弱光線走在手塚身後。腳下的土不乾不溼，踏起來很紮實，向外接近草叢的地方可以看到幾個殘破的腳印，應該是常常有人在走的道路。向前踏沒幾步，就連他那不甚管用的人類耳朵，也開始聽見蛙鳴及微弱的流水聲。

「跡部，這邊。」彎過土墩製造出來的小轉角，水池在夜色與眾多繁茂的水生植物簇擁之下現身。

「小聲一點。」溼地外緣的水毛花和野慈姑東一簇西一簇，白色小花藏在箭型長葉裡，好像在說明自己並非來路不明的野草。手塚蹲在水池溼地外緣稍遠處，腳邊靜靜綻放著挺水而生的鴨舌草，心型嫩葉襯著淺紫色花朵來回晃動。

「你才要小心一點，過來。」跡部壓著嗓音同樣蹲下身，將手塚勾進懷裡，低聲責備，「不要站得太靠近，掉進去就有得瞧的了。」

手塚被跡部從身後完全納進懷裡，也不反抗，很快調整到舒服的姿勢。

背貼著跡部的胸口，可以感覺到淺淺的呼吸震動，人類的心跳不像貓心跳那麼快，規律和緩的節奏一直是手塚很喜歡的。

跡部抱著手塚穩穩地蹲在池子外，靠近水邊的泥土散發出潮濕香味，手塚忍不住舒服地嗚鳴一聲，招來跡部寵溺撫摸，「你就這時候像貓，啊嗯？」

「我本來就是貓。」輕哼著不以為然，「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

「……本大爺的寶貝老婆啦！」都見過雙方父母也下聘訂親了，現在不是老婆遲早也是老婆，想著想著跡部忍不住低頭去咬眼前那對毛絨絨的可愛貓耳朵。

「……噁心。」偏頭閃過跡部的騷擾，手塚尾巴一甩打在對方鼻樑上，「不要鬧了，你看。」

「啊嗯？」對懷中小貓的反應又滿意又好笑，跡部抬頭一看，夜雲籠罩的時候，水中稍遠處慢慢升起一點一點，宛若星光的微亮。他們屏著氣息。

是螢火蟲。

從流水間昏眠淺晃的水龍黃花下，醉醺醺地，點著燈，飛了出來。

一隻、兩隻、五隻六隻。傾刻間，各式各樣高低起伏的蛙鳴聲同時自遠方傳來。給給清脆的腹斑蛙鳴，微弱斷續的小雨蛙鳴，沉穩厚厚的赤蛙低鳴，跡部在前來拜訪的路上做過功課，卻怎樣都看不到這當地保育的貢德樹蛙，『只聞樓梯響』，果然名符其實。

螢火蟲在水面草叢間穿梭來回，草上到處都是小光點，忽明忽滅，彷彿舖撲滿天空的雲層將星子都擠落，星光滑落水面。

水生黃緣螢從蟲卵孵化、成蟲、成蛹進入水中、到蛹化上陸，大約歷時七個月，但是成蟲尋伴繁衍的生命長度，卻只有十天。

十天之內，他們要找到共度一生的伴侶，共同繁衍，否則就隻身凋零，煙消雲散。

沒有人知道螢火蟲是不是也會相愛，看的人往往爲他們感到短暫生命的悲哀，然而這十天中對生命的執著與熱情，或許同樣非常人可以想像比擬。

夜色低垂在水池裡的香蒲草上，指引這片溼地裡朝生暮死的提燈飛蟲，幫助它們尋找愛侶。

看著淺水中越來越多的飛撲流螢，跡部忽然縮緊雙臂，心中莫名的感傷與滿足。手塚似有所感，小聲喵叫著轉動身子，更加往他懷裡鑽去。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