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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十七夜山

 

 

不知不覺,進入深夜的山中。

一座寂然的絕然的山。

陡峭、冰涼、並且悄無聲息。

 

停下拾級而上的腳步,抬頭仰望──高聳的老樹盤桓怪石堆疊,自他腦後沿著左右眼眶的角落恣意生長蔓延、四面八方地佔據視野,層層覆蓋空的領域。

他低頭一見,腳下的石階依舊,唇邊自嘲展現出狂妄角度。

儘管是陡峭得令人暈眩的石階,但依舊比無數經驗中總是猛然便化為魑魅魍魎、張嘴招呼的狀況要好多了。說不出心中是否期待這般預期中的遭遇,男人將視線投入眼前延伸的陰闇之中。

 

這是一座安靜的死山。

排除生靈的氣息,感覺不到任何屬於『他這個領域』的東西。

感覺不到,本身就是一件有問題的事。

山中總是會出現許多紛亂擾攘,許多生靈的死靈的甚至聖靈的惡靈的氣息,不可能像這樣什麼都沒有。

 

……莫非是個陷阱?

漫不經心地推論,然後繼續漫不經心地前行。

若果是他已然在不知覺中踏入『對方』的範圍,也該能夠感覺到對方的脈動……要是黏膩噁心的妖怪搏動,就可以毫不客氣地從中切開,火燒殆盡。

然而,他在深夜的山中小徑上毫不客氣地打了一個鬱悶哈欠,早知道會是這種幽靜冰涼的深山,就睡飽後再來了。

 

「啊嗯,真是沒勁。」太過習慣無數空幻的虛假的殺戮的夜晚,一旦進入領域根本就用不到走路爬山,於是從來沒想過要在領域外行動,他無奈地繼續深夜登山活動。像這樣累人的行程還真不適合嬌弱的本大爺。

 

腳下石階依舊是石階,絲毫沒有妖怪要出來攻擊他的意思。走久了,硬鞋包裹的腳跟便隱隱生疼。索性停下腳步,轉身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斜躺在通往山頂的唯一一條羊腸陡徑上。冷硬石階伸出搔弄臉頰的紛亂雜草,只有將臉幾乎貼到山面上,才能嗅到幾不可聞的露水和泥土味。

 

有些東西受限於力量或者環境,不是隨便想出現就可以出現,猜想著包裹在四周這樣若有似無的黑闇殘像並非本體,卻不懂對方紋風不動的理由。也許是個出乎意料之外難得有耐心的妖怪?

「唉、真是麻煩……」凝望頭頂悄然無聲的山道盡頭……男人決定睡一會兒。

等待。

 

跡部景吾旅行很久了。

久到他已經忘了當初旅行的目的,也忘了回頭的路,回頭後還有些什麼東西這種困惑,更是老到和盡頭的東西是什麼一樣不再重要。

 

他只是不斷旅行。

 

隻身在外,會遇到一些難以言喻的事。其中一項,便是不斷地遇見『那些東西』,姑且稱之為『妖』的那些東西。

 

這些妖愛來找他,就像流螢撲火。

在他看來,這些直辣辣衝到自己面前大喊著『好想吃你啊』的無腦妖物們,和躲在陰森樹下癡癡笑著『看起來好好吃啊』的變態妖怪們,都是旅行途中提供的餘興。強烈的熾熱的醜惡的,慾念與渴望從來不曾自這世間消滅,於是他看著這些東西在面前瘋狂起舞。他喜歡看著。

他相信,這些妖必定是受到某種牽引才會前仆後繼地出現在他面前,至於是哪種牽引?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本大爺華麗無雙的強大力量。

或者,再加上美貌吧。

 

於是他在漫漫無盡頭的旅行中,從容享受三不五時的妖怪騷擾,或者也可以視之為扭曲變態的頂禮膜拜──反正這些傢伙,除卻看起來很難吃或是沒營養的,到最後都要進到他的肚子裡。

是的,肚子裡。妖食我,我食妖,這不是挺公平嗎?

於是,他躺在入夏後的第四十七夜山中,像一朵月下安眠的食蟲花,靜靜地,等待。

 

他在等待一個妖怪。一個未曾謀面無以名狀虛無縹緲的妖怪,一個第四十七夜山中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不打算發生,他也會幫自己找找樂子。

 

耐心地陷入昏睡,讓感官融入身邊的氣息中。

不同於尋常山色的脈動,四十七夜山散發出無邊無際的氣息,分辨不清是誰的氣息。沒有光、沒有影子,山的顏色忽濃忽淡,忽淺忽深,真實瀰漫的露水氣息織就一座巨大不穩定的空間,所有影像似乎都會在下一秒破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夜更深了。

 

──來了。

 

跡部好以整暇地推斷,當山中屬於曙光的氣息完全消失,『那東西』來到他身邊。

籠罩周身,原來本體的重量也是非常輕的,和殘象不相上下的虛無縹緲。

是了,純陰的那東西。純粹汲取陰息滋長的妖,才能夠如此純粹而悄無生息,聞起來冰涼而美味。

 

等到好東西了。

 

理應是如此,但是他卻並未感應到本來隨之而來的迫切氣息,於是悠悠甦醒,收拾四散各處的感知,睜開眼睛。

原先自然的寂靜黑暗已經被取代,這是『領域內』的顏色。

他正被這只溫柔的無聲的甚至可能是聾啞的妖怪,慎重其事地放在身體裡面,包圍。

 

領域內的黑無邊蔓延,寬廣,無聲。用力去看,那黑一層疊著一層,宛如淺淡薄紗般的疊合體。隱約可以看見黑在更深的黑上流動,也可以看見黑在更淺的黑裡飄晃。一個沒有形狀,不安定的空間。

 

「不是吞食,而是放著……嗎?」喃喃低語,放眼所及的黑暗等同於雙目失明,側耳傾聽的黑暗等同於雙耳失聰。如果伸出手卻還是觸摸不到,那麼對方就是力量足以籠蓋整座山的上等妖物啦。一想到這裡,跡部景吾幾乎沒忍住要滴下口水。

 

伸出手,想像著這下該從哪裡咬第一口好呢?同時卻摸到一道冰涼,「?」

 

幸好不是舌頭之類倒人胃口的妖怪品味,但也不是期待中的情況。跡部像是忽然被澆了盆冷水,頓時胃口大失。

 

原來,還沒有形嗎?

 

只是冰涼的一團氣息,靜靜地孤獨地,在這第四十七夜山的深夜中流動的,一種姑且可稱之為妖的東西。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小東西。

這樣脆弱的乾淨的一捏就斷的模樣,若要稱作山祇著實小題大作了,但若稱作山鬼,卻又未免太可憐。

恍然大悟之後,跡部莫名地感到受了委屈。

 

什麼嘛、既沒填飽肚子又沒有睡飽,這樣的事情倒底誰要來賠償本大爺啊。還勉強地穿著打腳的硬鞋爬了山的。

 

「……」辨識出空氣中極為緩慢的流動,跡部自暴自棄地思索。

真正不來勁啊,原來卻是連『言』都說不出的東西,還要和它抱怨嗎?就算被這種曙色微亮時就會散去的對象給團團包圍住,他連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就可以抽身了。

 

「吶、你想說些什麼就說吧。」還要推對方一把嗎?這豈不成了在做慈善事業?

 

儘管不甘願,忽明忽滅、星子般微弱閃爍的光仍然流出男人身體,彷彿一道細流,螺旋升起,又逐漸化點逝散。眼前的空氣增加了存在感,冰涼氣息更加明顯,「……」

 

「啊嗯?」聽不懂對方的意思,不過,應該是在稱讚本大爺的美吧,「你喜歡光?」

 

信手捏著山中露水掐出來的,是和夜色一樣冰涼的夜光。看來這連形體都沒有的東西,至少有些不錯的品味,跡部心情稍微好轉一些。

 

「……喜……歡……光?」彷彿是遠處飄散而來的清靈嗓音。

繼續以指尖的冰涼露水餵食對方,跡部的微弱力量在夜光中閃閃爍爍。感覺眼前的冷空氣偎過來,跡部莞爾發現,眼前的小東西與其說是被天性追求力量的妖性所驅使凝聚成形,倒不如更像是受到人性所驅使地,尋求著光。

 

這樣會生長成背光而生,卻迷戀著光的妖怪吧。真是糟糕啊,不知不覺養出奇怪的小妖怪來了。被心中無心插柳的結論所取悅,男人忍不住又捏了些樹梢上的露水。

 

那麼,乾脆順便下個咒吧。

既然是灌溉以露水和夜光的妖……。

 

KUNIMITSU。」男人靜靜地說出這個名字,你的名字。

「……KU……MITSU……」依舊是忽遠忽近的,忽隱忽顯的聲音。像山中的回音,不斷飄蕩後逸散。

 

月光映上石階,顯現出樹枝的黑影,領域消失了,寂靜消失了。天上出現天空,夜色,還有從東方逐漸升起的光。

 

一座新的山於焉誕生。擁有妖怪居住的,第四十七夜山。

 

「明天晚上,來找本大爺吧。」果然要天亮啦,跡部躺在石階上,懶洋洋地看著新生的妖怪氣息飄離,好笑地叮囑。

 

「可別再遲到,啊嗯。」

再次啟程前,養他一陣又如何,就當作是個新的樂子吧。

 

 

 

二、姑且可稱之為妖的東西

 

睡醒的時候,天亮了。這是化妖後的第七夜。

跡部景吾躺在露濕的山路石階上,額冒青筋地想著。

 

「……好小子,嘖。」竟敢忤逆本大爺的話!還放本大爺鴿子!也不想想誰是它的『生身父母』……咳、睡得腰好痛,背也好痛……嘛、揉揉太陽穴,這下連頭都痛起來了,這把老骨頭啊……呸呸呸,本大爺身強體健貌美如花哪裡老了。

 

 

隨手一震揮開衣袖上的露水,跡部坐起身環顧四週,晨霧朦朧。

 

就算順序上並沒有任何人如此要求,但若非多虧跡部景吾幾滴多餘而豐沛的夜光露水,那姑且可稱之為妖的東西,現在仍繼續渾沌著。

秉持著這樣的想法,跡部對於自己餵養出來的妖,畢竟是存有些許興趣。如果那小子現在,就已經能夠算得上『妖』的話。

……難道是本大爺自己睡過頭了,沒有發現他來過?想起對方一副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模樣』,跡部將手臂伸入寬大的袖袍內,好氣又好笑。

也是,那麼沒有存在感的小東西,真不知道自己當初是不是餓到前胸貼後背了才會錯把他當成大餐。

 

吶、你的名字是『KUNIMITSU』喲,可別忘了。

這是跡部景吾佈下的咒。

為了讓難得一見的、四十七夜山中的『純陰』凝聚成形,所佈下的咒。

 

至於成形之後要做什麼呢?男人還沒有想到。

只是覺得,應該會很有趣吧。

 

 

起身繼續撥開衣袍和髮尾上的露水,跡部景吾仔細拉整一身裝扮。

儘管他今天難得中規中矩地穿著用藎草染黃、擦印著燕子草圖樣的和服,腳下汲著同色木屐,但一頭沾著露水草屑的凌亂金髮,仍然突顯了此人的放蕩不羈。

 

今日的太陽升得早,夜晚的冷空氣還凝聚在土面上,露水來不及完全消散,於是叢草之間薄霧飄蕩,男人藤藍色的雙眸也染上一層慵懶。

 

敏銳的聽覺探聞緩慢而沉重的腳步,有人來了。

聽腳步聲,應該是一般的農家。兩人,一老一壯。

 

跡部低頭看看身上的模樣,想起自己一頭惹眼的金燦短髮,於是隨手摘下石階旁的一葉雜草,化出一頂綠藤枝編成的帽蓋戴上。

唔、這樣完美了吧。

 

自身後徐徐拾階而來的兩人,面容相似應為母子。年邁的老婦身形嬌小,體態豐滿但不肥胖,臉上佈滿深淺不一的皺紋。以老人的程度而言算是健步如飛,至少有六七十歲;男子同樣不高,農家裝扮,健壯而黝黑,綁腿上纏著鐮刀,應該是一路上一面鋤草開路一面上來的吧。

趕在雙方進入對方的視線範圍內前,跡部朝路邊伸手一指,一條與主徑相仿但寬些的山徑悄然出現。霧濃了。

 

「啊,日安。」居高臨下地,男人率先打了個招呼。

樸實的母子兩人先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看,似對山路上這莫名其妙冒出的年輕男子有些困惑,但見男人大方自然的微笑,隨即也隨和地招呼回應。

 

「這樣的清晨,難得有和我們一樣的人唉。」老婦笑嘆。

「爺您往哪走哩」農家親切而不失敬畏的詢問道。

看對方一身齊整行當,非富即貴,身邊怎麼會沒跟著家人?莫非是個迷路的少爺?

 

「除了山頂上去,難道還能通往別的地方嗎?」跡部回應了一抹模糊曖昧的笑容與回答,「這位大哥不也往山頂上去?」

「說的也是,您也要去山頂上的神社吧。」男人轉頭看著從路邊岔開延伸的另外一條石階道路,「原來爺是從西邊那來的啊。」

 

「是沒錯。」跡部頷首,將白皙到幾乎看得見青色血管的十隻指頭放入衣袖裡,不著痕跡地,「本大爺從西邊來。」

 

「這路開得可比咱們走的這條寬緩多啦,怎麼去年還沒瞧見呢。」老婦嘀咕。

「……」因為那是本大爺隨便幻化出來的啊。真走上去可不妙哩,怕是要直接滾下山去,「本大爺很久沒來,這山變了許多。」

 

「哈哈,怪不好意思的。咱也算個外地人,對這山算不上熟悉,是咱老娘……」

「喔?」

「老太婆是在山腳下出生的,還做姑娘時就受山神庇護,只是後來離開了家,直到這些年才……」

說來說去,就是這山道的盡頭有一座乏人問津的破舊老神社吧。

跡部目送母子兩人離開,心不在焉地推論著。

 

山神?原來如此。轉念想到那『孩子』。

那樣純陰的東西,就算被稍具感應的巫子錯當了『神』,似乎也還說得過去──只是就結果來說實在錯得很離譜。

男人拋開化回草屑的帽蓋,隱藏起氣息,漫不經心地朝著山頂的方向去。方才所製造出的幻徑,也在他離開之後悄然消失無蹤。

 

霧默默散了。

 

意料之內的事,越往山頂的路越斑駁。人類母子停留在相當接近目的地的半路上,似乎再也過不去了,於是只好折返下山。跡部滿意地點頭,看了一眼老婦眼中的遺憾,與這對難得相遇的人類母子錯身而過。

 

站在最後一塊勉強稱得上石階的石頭上,前方斷了音訊,白日不知不覺再次昏暗,男人感覺到最初將他吸引來的純然陰息,自遮天蔽日的老林裡淺淺傳出來。

 

***

 

所謂的古老破舊神社,真正看見時稱作『鬼屋』還算是客氣。

跡部景吾微喘地瞪著眼前的古老遺址,天已經完全黑了。

 

沒想到走入密林後,他竟然花了幾乎算是一整天的時間才走到這裡。天殺的哪隻鬼會知道這林子有多大!甚至是這整座山的尺寸都在他一開始的預料之外,簡直就像是一個陣。

 

……好吧,也許他是真的又陷入了陣裡?

 

從外形判斷,眼前應該是,或者曾是一座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的木造老屋。

這東西應該是所謂的神社拜殿吧。

環視四週的景色,雖然該腐壞的地方都壞了,該長草生花的地方也的確都藤蔓環繞,但是曾經供奉著弱小陰息的地方還是有著人類想像中應有的樣子……誰知道那是什麼樣子,他對人類世界的了解就像眼前的鳥居一樣朱漆斑駁。

 

男人忍住翻白眼的不滿衝動,伸手去確認眼前令人脫力的木造建築物。

這種破鬼地方竟然還有鳥居?

 

意識歇停的瞬間,指尖上屬於木質的物體竟也跟著轟然崩落,物理性的風壓撲面襲來,乾脆地掀起他衣袖衣擺和額前燦金色的瀏海。

跡部呆愣三秒。

 

……好吧,現在沒有了。

 

瞪視著塵亂過後少數留在地上的殘片,月亮猛然從雲層後冒出來。夜風起,很快地那些古老造物就跟樵夫行經山路掉下來的木屑草骸沒什麼兩樣。

 

山中的天色總是暗得很快,雖然他始終不清楚那究竟是因為火燒山之類的空氣污染、或者森林過度向上發展本來就容易造成視線遮蔽,還是因為妖氣瀰漫作祟。

 

不過跡部景吾嗅到了熟悉的香味,露水夜光的味道。

抬頭看見一輪滿月,月光從他髮上疊落,變得更加晶盈透亮。那原本應該行蹤成謎致使他枯等三夜的『妖』的氣息,在他週遭出現並且濃郁起來。

 

男人挑眉,回頭看著眼前的破神社。

三天前被他下了咒聚成一團、歷經不知數千年才粹集在一起的美味純陰,此時正躲在──正確一點說是盤據──老舊拜殿正中央最裡面那根主樑後面。

陰森破敗的建築物爲他的虛無飄渺增添一絲詭譎駭人的氣勢,但那可不是針對跡部景吾的。跡部甚至不懷好意地想著,這小子該不會以為十六夜的月光下,還有任何東西能夠逃過本大爺的法眼吧,就算只是一根爛掉的木頭。

 

看來,他找了某個天真小孩的『秘密基地』可不是。

 

 

三、形

 

在眼前的黑闇中找到微弱的明滅光點,男人伸手握住,掌心一片冰涼。那東西原先還團著柱子,被掌住後掙動幾下,似乎便認出了給予自己形體的主人。

 

KUNI…….MITSU……」淺淡的聲音用新生兒特有的柔軟語調重複,「MITSU……」

跡部忍不住噴笑的表情,重覆了對方的困惑,「KEIGO。ATOBE KEIGO。

 

姓名是咒。

真名是咒,假名也是咒

當說出口的人當真了、聽的人回應了,名就是足以束縛控制彼此的咒。

KEI……GO……」於是那聲音又開始逸散出新學的音節,「KEIGO……ATOBE……」

 

看來,這『孩子』還得先學會說話才行啊。

跡部莞爾。

他說的話都有力量,照理來說當夜說出的字句,就足以將這小東西定在原處;但是這古老破舊的神社卻擾亂了他的話,才會害他撲空。

 

ATOBEATOBE」與此同時,像要確認對方與自己的差異一般,那黑色柔軟的霧團飄上跡部肩頭,將他包圍。

 

「喂喂!別繞著本大爺打轉啊。」男人莞爾,妖怪們見了他不是四處逃竄就是直接進入攻擊狀態,哪裡來的會這樣圍著他聞嗅打量,「給你一個形吧。」

 

「形……?」

「一個和這座山相生相成的形,一個與我相似的形。」男人緩緩伸手,再將手探入黑暗之中,黑霧纏繞包裹他的手,森白細長的指尖又從霧的另一端穿出。

 

「唔……」黑霧微微扭動呻吟。

「想想本大爺。」男人輕柔地命令道。

「想……」黑霧游移在男人的手臂上,最後慢慢後退。

「想,集中意念,讓『形』出現在『形』不存在的地方。」

「讓『形』存在於,不存在…的地方……。」

 

一字一句的說明,一字一句的蠱惑。

 

「對,屬於你的地方。」

「屬於……我……」

「你的樣子會和我很像,這是一個人類的形狀。」男人微笑起來,彷彿在尋找一個記憶,,「對、想想我。從輪廓開始,我的樣子,頭髮的顏色,眼睛的形狀,肩膀的高度。當我不在的時候,我會是什麼樣子……」

 

「……我……你的……手……」黑霧呢喃著,男人回神一看,原來還陷在黑霧中的手已然脫出,緊貼著指間的冰涼逐漸變化清楚,形成一個少年的模樣,少年似乎皺著眉頭,伸手拉著跡部的手。

他的容貌尚未完全固定,年歲在瞬間拂過他的臉,男人與他四目相接。

少年的瞳仁剔透而晶瑩,完全映照著純黑的夜,他臉上的稚氣逐漸化為青年般的憂鬱,面容隨之完整。跡部景吾將指尖緩緩從冰涼的形體中抽出。

 

青年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模樣,像在認識一個新朋友。他的身體依舊半透明,身後的物體依舊可以穿透他,顯露出影像,他再看看對面的男人,他只看到男人。

「……」困惑。

「因為還不夠。」男人握住眼前的青年肩膀,他的身體開始顯現出顏色,就像長年籠罩著他的身體的濃霧慢慢消散。跡部顯露惡質微笑,溫柔地蠱惑著,「你的身高應該和本大爺肩併肩,但是比較窄,皮膚是溫泉一樣的乳白色。」

 

「頭髮是黑夜的顏色。」指節分明的手緩緩放鬆,男人將青年摟近,挑起對方尖細雪白的下巴,「讓本大爺看看你的樣子。」

那是一張困惑、憂鬱和純淨的臉,幽黑的雙眸宛如第四十七夜山的深夜。

 

「美麗的東西。」勾起幾不可聞的微笑,男人的語氣沒有眷戀,沒有譏諷,也沒有其它。他將臉湊近懷中的青年,用鼻尖和唇觸摸新生兒般柔軟的肌膚,青年摸起來也是一片冰涼。

掠過濃密低垂的眼睫,撫上額頭,順著春草般細軟的黑髮,穿越耳後的鬢髮,男人的指頭壓上光裸肩頭,單薄的胸口。十六夜的月光在眼前的身體上閃爍,跡部景吾嘆息著笑了。

 

「你看起來…….真好吃。」他將青年推倒在破舊的木柱下。

「……你要吃我?」雙雙坐下,青年並未抗拒,依舊是冷淡而純粹的語氣。

「你要知道,純粹的陰息,對任何妖怪來說都是一種美味。」跡部停頓下來,像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但是沒有誰能吃你,因為你會有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

「是,本大爺的味道。」食妖者的味道,他的笑更深。毫無預警吻上一臉無辜單純的青年,他咬破自己的嘴唇,將血渡入有著淺色唇瓣的嘴裡。

 

青年皺眉吞下血液,身形也隨之更加清晰可見。

跡部滿意地看著身下人的變化,指尖順著柔韌細膩的肌理,握住他的手。青年一愣,張開手掌,在男人的引導下十指交錯。打開眼前赤裸的身體,將修長雙腿擱置在腰邊兩側。

越過跡部肩頭,青年看見自己的小腿和腳趾,驚訝瞬間掠過臉上。低頭看著與對方交握受限的左手,同樣動了下指頭。

 

「這是你的慣用手,可以用來做很多事。」跡部莞爾,眼前的小東西看來還沒有完全認識自己的身體,「……本大爺順便檢查一下……啊嗯?」

 

將對方的手指引導至自己的衣領,跡部讓他的手伸入,輕易褪下藎草色的外袍,男人拉開自己腰帶上的結,以眼神示意對方再做一次。青年會意,傾身推開跡部的衣服,和服底下顯露出盾般堅實的胸膛,他將雙手同樣壓上男人,意外感覺到體溫。

 

含蓄卻難掩好奇的表情十分取悅跡部,他拉著他的手往下探索,摸到一片平坦的腹肚,蝶黃色的和服落在地板上。

跡部的腰腹中央有個淺淡的痕跡,彷彿一道直入直出的刀痕。那是整個身體最脆弱的地方,但是從裡面卻散發出強大的力量。

青年感受到形體中散發出的純粹,於是凝視。再低頭看自己的身體,光裸的腹肚下是同樣的平坦,但卻更加空白,沒有任何記號。

 

男人見狀一笑,愛憐地撫摸腰間孩子的黑髮,任由他打量比較。

「人類的身體有凹落空洞,那是肉體傳承的證明,所以妖沒有。」

妖只有一瞬,執著一瞬而成妖,領悟一瞬而歸無。他想不開,於是流浪。

 

「你是純陰的存在,你可以活很久很久。」跡部的目光落到青年如夜的眸光裡,他的眼中沒有閃爍,也沒有倒影,他的瞳眸就像深夜盡頭裡不知深處的遠方,毫無掩飾地催促著叫人前往。

 

「……你呢?」青年以搖晃的語調詢問。

「我?……本大爺會一直都是這樣。」回應著對方的困惑,跡部的語氣滄桑而又高傲,他覆上青年停留在腰腹間的手,讓他更加往下,更加接近慾望。

 

青年皺起眉頭,困惑表情裡第一次融入難受,熾熱的存在對他是全然陌生和危險, 他本能退身,瞬間卻被跡部壓上。

 

「好好看著。」四目相對的極近距離內,是不容逃避的直接。跡部看著青年純粹的黑色瞳孔,直到那眼眸中逐漸映出自己的身影。淺蔥金的妖芒包圍兩人,卻無法吞噬純黑的青年一絲一毫。就算開始還只是弱小的型態,現在也已經慢慢顯現出無懼,驕傲的純粹模樣。

 

男人親吻青年的額頭、眼窩、臉頰、下巴,引導對方撫摸自己。青年掙動低頭,慢慢將頭靠在男人頸間上,以鼻樑輕輕摩娑對方。

男人的手握著他的手,包圍住那火熱的源頭。跡部發出長而緩的嘆息,臉上平靜卻充滿侵略性的笑意深深吸引初生單純的青年。目不轉睛地看著藤藍色的瞳眸,最深處的闇紫力量充滿危險,他感到一陣微妙的戰慄,男人不知何時也已握住他的下身。

「真可愛。」看著對方似困惑又似惱怒的神情,跡部低笑,青年則第一次皺起眉頭表示不滿。試圖轉過身離開男人禁錮,卻被一手拖住腰後箝制行動,男人將他的身體托起,兩人毫無間隙地相疊在一起。幼小的妖難受嗚鳴一聲後,便只是苦著一張臉委屈地沉默。

「很快就會舒服了。」男人以指梳扒對方冰涼柔軟的黑髮,撫著他的臉讓他看向自己,蠱惑的嗓音,「把身體放輕鬆,感覺我。」

 

被男人捕獲,落入闇紫色的深淵裡,他被牽引雙手環住對方的頸項,彷彿擁抱了一個太陽般的熱度。

龐大的力量壓迫進來,緩緩融入身體,感覺剛剛成形的軀體受到最大限度的侵入,幾乎又要消散。但是他沒有辦法再次消散,已然固定的形讓青年初次了解痛苦和愉悅的感受,他無聲嗚咽著喘息著,任由男人在身上肆虐搖晃。

 

A……TOBE……跡部……」不知不覺間,原本還似風聲的呼喚,慢慢地成形,成為明確的咒。男人停頓,隨後一笑置之,低頭吻住青年。

 

下個千年來臨之前,會再見面。到時候,你會記得我嗎?

燙熱卻又溫暖的力量逐漸充滿兩人之間,由內而外毫無空隙。男人在吻裡呼喚著青年的真名。這個名字屬於我,這是我倆的秘密。記住了嗎?

 

尚未完全了解的妖仍半攀在他身上,眼角含著懵懵懂懂的淚珠。

 

 

捏熄燕子草上的最後一滴夜光,男人回眸朝向身後。青年應該熟睡了,他身後純然的一片漆黑,悄無聲息。

不知不覺中,從深夜的那座山中走出來。

 

唇邊勾起略帶狂妄的笑容,然後沿著上山時的路走下去。

總是在這片孤獨中,踽踽獨行。他已經習慣黑暗。

一路上,毋需點燈相伴。

 

跡部景吾延著山路往下而去,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裡,再也看不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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