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罐

11.

他醒過來時滿手都是冷汗，頭痛欲裂。

窗簾隙縫中微微透進的光線，迴盪著自己沈重呼息聲的房間，昨夜睡在他身旁的周防已經不見蹤影。

真是最糟糕的起床狀態……太過安靜了，整個人彷彿似乎還陷在那個只有石版的空間裡，他難得鬱悶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剛剛成為青王的頭幾個月，他鎮日周旋在以黃金之王為首的各方勢力之間，終於將原屬於前任青王轄下的SCEPTER 4重新收回手中。而以王權者身分第一次與周防見面，則是在約莫半年後的王權者例行會議上。

許久不見的周防百般無聊地斜倚在椅子上，淡淡地掃過他一眼，客套地點了點頭。表情連變都沒變，彷彿他們本來就不曾認識一樣。

他雖然再三告誡過自己不應該囿於過去，然而真正面對周防陌生的眼神時，他才真正把心裡最後一絲虛妄的期待也捻熄。

他品味著無法言喻的孤獨，回給對方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疏遠而有禮貌，保持著青王跟赤王應該有的距離……這樣也好，他覺得自己的心終於慢慢歸於平靜。

過往的事被徹底埋藏，別說自家的副室長淡島看不出端倪，就連草薙和十束也不知道他們的王曾經和青王是朋友。

換句話說，這陣子異常熱絡的周防才比較反常……混亂的思緒被一記開門聲中斷，來人泰然自若地走近他床邊坐下。他甚至不需要起身看，也能從熟悉的氣息裡知道那是周防。唯一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周防直至天亮都還沒離開。

「……在賴床？」

由上而下俯視他的柔和神態有幾分熟悉，他不答話，周防也不以為意，輕輕地撥開他散亂的前髮，探視著他的眼睛。與記憶裡幾乎完全重疊的舉動，他忍不住伸手揮開對方，逃避似地往旁邊一滾，掙扎地坐起身。

伴隨著周防的溫柔而喚醒的，並不是什麼愉快美好的記憶……他下意識抗拒對方的親近，或許是總覺得那是種不祥的徵兆。

「你臉色很差。」周防把落空的手轉而伸進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了煙盒。

「臥房禁煙。」他從另一邊下床，抓起制服走進浴室洗漱，「你該回去了周防。」

「好冷淡啊宗像，不留我吃個早餐？」

「……我家沒有可以給你吃的東西。」

「所以我剛剛出門去買了，連你的份一起。」周防不知道為什麼也跟了進來，坐在浴缸邊緣仰起頭看他，「紅蘿蔔汁奶油麵包和溫泉蛋……嗯也有可能全熟了。」

「……」竟然全部都是他討厭吃的東西，他皺起眉，不知道周防究竟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喜好還是故意跟他對著幹。

「紅蘿蔔對眼睛好，你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所以是明明知道還蓄意為之，他忍不住瞪了周防一眼。紅蘿蔔對黑眼圈根本沒有什麼效用，況且真正造成他的黑眼圈的主因，分明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周防被他一瞪反而笑了，唐突地伸手握住他的下巴，甚至還上下左右地仔細端詳，「你果然也不怎麼長鬍子。」

「……啊？」這話題和這思緒也太過跳躍了，他揪住那放肆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反向往下折。

「！」周防吃痛縮回手，甩了甩被擰得劈啪作響的指節。「下手太重了宗像。」

「那就不要把你的手擺在我的臉上。」他冷淡地別開臉繼續擠牙膏。

周防不滿地嘖了聲，摩挲著自己已經長出淡淡青髭的下巴，「吶宗像，幫我刮鬍子。」

「我沒真的折斷你的手吧？」

「太過精細的作業，我做不來。」

……滿嘴謊話。他一面腹誹一面恍若未聞繼續刷他的牙，直到吐掉嘴裡的泡沫漱好了口，周防仍然坐在浴缸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那篤定的樣子簡直讓人惱怒，偏偏又拿他沒輒，只得翻出鮮少使用的刮刀，以生澀的手勢小心翼翼地在周防臉上滑動著銳利的刀刃。

在他的命令下閉起眼睛的周防，卻顯得十分愉快的樣子。

「……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周防毫無防備地朝他袒露出咽喉，悠悠地開口，「夢見我自己在熊熊火焰之中，從手開始，漸漸地全身上下都不聽使喚……最後被燒得什麼也不剩。」

他的手驀地一抖，貼面的鋒利凶器角度略偏了偏，在周防的下巴留下一道腥豔的紅。

傷口並不深，只是流了不少血，一時之間周防臉上血跡斑斑。那畫面端地怵目驚心，他勉強壓抑住心裡的動搖，急忙拿起毛巾試圖止血，受了傷的人卻反過來對他道歉。

「對不起禮司，」周防按住他的手，以他從未聽聞過的語氣低聲道，「對不起……到最後我還是這麼任性。」

他一時之間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最後終究只能別過頭藉口去找OK繃，避開了這個他不願談論的話題。

他其實不想聽見最後這個字眼，也不想聽見周防叫他禮司。他只想要這個人恣意快活，在他無法接近的地方過著最日常的生活……那怕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願意為此豁盡一切。

家裡找不到OK繃，他只找到一卷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透氣膠帶。基本上他很少有受傷的機會，這些急救用品幾乎是派不上用場，他也萬萬沒想到會用在周防身上。

「撕下來會很痛。」周防不甚樂意地盯著他手上的透氣膠帶，不肯乖乖就範。

「那就算了。」他聳肩，很乾脆地放棄。經過方才這一耽擱，他離出門的預定時間只剩下半小時不到，已經沒有跟周防爭執這些細節的餘裕。

周防偏過頭，「不如你幫我舔舔？」

他險些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轉頭瞪著連虎牙都露出來的周防……裝可愛這招實在太卑鄙。

他不為所動，把那近乎調戲的發言直接充耳不聞，透氣膠帶扔給周防讓他自己看著辦，穿好制服走向餐廳，周防準備的早餐以一種符合他性格的慘烈躺在餐桌上面。

他隨手拿起雞蛋，豈止是全熟，根本熟到連蛋殼都裂開了。所謂的胡蘿蔔汁在玻璃杯裡載浮載沈著大小不均的碎塊。眼角餘光掃過他乏善可陳的早餐內容，勉強可以接受的只有完整未切的奶油麵包。

奶油麵包入手溫熱，外皮微焦內裡柔軟，火候倒是拿捏得恰如其分值得稱讚。

他咀嚼著麵包，周防則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沈默地開始剝蛋殼。

剛才明明堅稱自己不擅長精細作業，倒是仔細地把蛋殼連膜都去得乾淨，潔白的蛋被餵到他嘴邊。

「……這是幹嘛？」他斜眼看著不說話顯得安分許多的周防。

「雖然熟了點，但味道沒問題。」周防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他就著自己的手吃一顆蛋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大驚小怪反倒顯得自己反應過度……他乾脆地放棄，順著周防的意思咬了一口。無味而乾澀的蛋黃口感不佳，他索性把玻璃杯也拿來灌了一口。

生紅蘿蔔和濕糊的雞蛋在嘴裡混合出一種令人不敢恭維的味道，他皺著眉忍耐地咀嚼。周防支著頭看他難以下嚥的模樣，安分沒有多久，又朝他伸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擦去他唇邊沾染上的水漬。

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放進嘴裡舔了舔。「也不難吃。」

這分明語帶雙關故意吃他豆腐就對了，他心裡一陣腹誹，臉上卻半真半假地微笑，把玻璃杯塞進他手中，「既然喜歡，不用客氣多喝點！」